夜幕沉沉，丁字房。

秦沫站在床邊，看著檀木床上靜靜安睡的年輕男子久久沉默著，她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到熟人；這個男人叫長十八，不，現在應該叫陵游了。準確來說，眼前這人與自己并不能稱得上是熟人，她只見過他一次——在拾憶館里。

拾憶館是一處神奇之地，獨立于六界之外，又服務于六界之內；在那里，你可以用記憶交換任何你想要的東西，但一般只有真正窮途末路之人才能找到那里，進行交易。

秦沫在拾憶館聽過他彈奏的半首曲子，那首曲子叫《葛生》，秦沫只聽了半首便不忍再聽下去了。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

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

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

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

“姑娘，我們又見面了。”床上的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坐了起來。

秦沫被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得連續退了兩三步才停下來，急忙道歉：“對不起，我走錯房間了。”

“呵呵，”陵游輕聲笑起來，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你是小紫的朋友？”

“小紫？”秦沫一時沒有明白過來：“這島上還有個叫小紫的朋友嗎？”

陵游微微一愣，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解釋道：“小紫就是芫華。”

“哦，”秦沫這來明白，點點頭道：“我是和師傅一起過來找芫華姑姑幫忙的。”

“你師傅莫不是姓秦的道長？”陵游起身，一邊問道，一邊揮手在房子周圍布上了兩道結界。

秦沫驚訝了一下：“你會法術？”

陵游走到房子中間的木桌邊，順手倒了兩杯茶，一揮手，將其中一杯送到了秦沫跟前，才笑著答道：“見笑了，陵游是螣蛇一族，自小跟著族里長輩修煉仙道，所以會一兩招小法術。”蛇修千年成螣，螣過天劫成神龍；陵游也算是神族后裔了。

“是秦沫失禮了，深夜打擾了陵前輩的休息。”秦沫立刻拱手道歉；這陵游一看就是與秦皈一、芫華同輩的，作為晚輩的她自然只得乖乖行禮。

陵游止住了秦沫行到一半的禮，笑道：“我知道是芫華讓你來的，不知者不怪。”

秦沫松了口氣，小聲問道：“難道陵前輩似乎知道芫華姑姑有話要問你？”

陵游點點頭道：“你不是第一個走錯房間的訪客。”

秦沫摸摸鼻子，臉色微紅，不好意思地道：“那前輩為什么不自己去告訴姑姑呢？這樣你以后也能好好睡覺了，姑姑那邊也就不用老想著。”

陵游苦笑了一聲：“如果我說了，恐怕我再也睡不了安穩覺了。”

秦沫愣了一下，但想到是別人的隱私，陵游也不像要多說的樣子，她也不好再多問了。

兩人簡單地交談了幾句之后，秦沫便回了自己屋里。

回到房間，秦沫坐在床頭仔細地思考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動手寫了一封信。這次她的信沒有折紙鶴，而是直接融化在了一杯茶水里——這是拾憶館特有的傳信方法。

鬼域的夜晚，風聲很大。秦沫寫完信了無睡意，便熄了燈，坐到窗臺上，拿出一壺酒，一只酒杯，自斟自酌。這一坐就是半夜，臨近天亮的時候，秦沫看到秦皈一手里抱著一只酒壇子出了木屋，往后山走去。

秦沫晃了晃酒壺，發覺酒已經不多了，便收了酒具，下了窗臺，悄悄地跟上了秦皈一。

此時正到寅時，蒼鵐山本就陰氣極重，白日里光線尚且不怎么明朗，這凌晨時分出門，基本就是瞎子的感覺了。秦皈一、秦沫二人都走得不快，走在前面的秦皈一將酒壇子收了起來，順手解決了幾個怨魂——能超度的超度，不能超度的便收進八寶壺里，準備下山時丟到無妄海去。跟在他身后的秦沫一邊仔細觀察著秦皈一的新招式偷偷學藝；一邊還得分神提防著周圍會不會有更厲害的鬼怪出現；這腳下也就沒多留意了，結果就一腳絆到了樹根上，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向前傾去。

“哎呦喂，小沫呀，這還沒到過年呢？你是沒有零花錢了嗎？沒事，師傅待會兒下山就給你封個大紅包。”秦皈一順手收了八寶壺，悠哉悠哉地走到秦沫跟前蹲下，調侃道。

結結實實摔了個大馬趴的秦沫艱難地抬起頭，吐出嘴里的枯樹葉，欲哭無淚地看了秦皈一一眼道：“師傅，你背后有只斷頭鬼。”

“嗷~”秦皈一一蹦三尺高，反身就擺了個黃飛鴻的經典動作。

“……”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的芫華默默翻了個白眼，略過僵住的秦皈一，看向已經飛快地整理好的秦沫，搖搖頭，嘆了口氣：“你師傅的智商已經明顯不夠用了，下次就別騙他了，畢竟下一次我不一定能控制得住自己，身殘志堅的形象也不適合他。”

秦沫連忙拱手彎腰輕聲道：“芫華姑姑教訓得是。”

芫華走近秦皈一，敲了敲他掛在腰間的八寶壺笑道：“喲，挺自覺呀，一大早就知道上工了，放心，看在我們多年好友的份上，我已經給你打了個九九折，剩下的你留下來做個五百年的藥童也就差不多了。”

“五百年？”秦皈一顫抖著伸出一只手，諂媚地看著芫華：“看在昨天那壺酒上，不能再折折嗎？”

芫華拍開眼前的手掌，冷笑道：“那您覺得粉碎性骨折是否合您心意呢？”

秦皈一立刻后退半步，肅言道：“貧道覺得九九折甚好，有勞芫姑娘了。”

秦沫跟著秦皈一原本是為了保護他的安全，現在芫華找過來了，大概是有他們的舊事要敘，她也就不便在場，便尋了個借口先下山了。

秦沫慢慢走遠，芫華懶得管秦皈一的抗議，直接抓住他的衣領，飛向了山頂。

蒼鵐山上終年不見陽光，地上的泥土潮濕得很，兩人在半空中轉悠了許久才找到一塊合適的大石頭當落腳點。

秦皈一先將石頭周圍布上禁止怨氣靠近的符咒，然后才拿出酒壇，遞給已經坐好的芫華。

芫華抬頭接過他手上的酒，又看了看秦皈一，突然笑起來道：“當年兩界大戰，阿九姑姑以自身元神血祭無妄海，才換得了仙界的大勝。所以這么多年了，你寧愿將就著這個凡人的軀殼，一次又一次地歷經死亡；也不肯來這兒讓我給你重新做個更合適你的身體，這次怎么會想得開，自己跑過來了？”

秦皈一倚在一棵靠近石頭的龍血樹上，目光遙遙地注視著山下的無妄海，嘴角緩緩地露出一個苦澀的笑：“想開？怎么想得開？當年兩界大戰之時，我和墨羽留在無相渡替她守著菡萏。她臨走時還跟我們說，讓我們不要偷喝她埋的梨花釀；可是他們回來卻跟我們說她是自愿祭海的。她雖然喜歡開玩笑，可是說過話卻從不食言，而如今這天地六界卻連她的一點氣息都尋不到，她怎么會這么做？她怎么敢這么做？？”說著說著他慢慢地閉上了雙眼，似是擔心自己眼里的情緒泄露了什么秘密一般。

芫華口中的阿九姑姑是當年仙魔大戰中犧牲的無相渡之主，其由天地靈氣所化，原本應該與天地同壽，不死不滅，后來在大戰之中，不知所蹤。

無相渡——眾生生而有相，死歸虛無渡眾生，這里原是掌管神鬼妖魔元神的地方，各族有記載的高能之士死后，魂歸混沌之前，都會在那里停留一段時間。由阿九將其元神取出，讓他們的靈氣重回天地之間，以達到天地之氣的平衡。

后來阿九不知去向，無相渡作為阿九的幻境，自然也消失在了天地之間。

秦皈一原名白淵，是遠古第一只白玉麒麟，出生后不久就被在外游歷的阿九撿回了無相渡。如若不是后來阿九發生意外，他漫長的一生可能都會在那渡過。

當年的大戰于兩人而言，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記憶。以回憶作下酒菜，縱使是常常把酒當水喝的兩人也熬不住，慢慢地喝著喝著也醉倒了。

乙字房。

秦沫下山回到房里，用火蝴蝶與秦川聊天，說了一下這邊的情況。剛說了兩句，便聽到敲門聲。

秦沫開門一看，是住在丁字房的陵游。

“陵前輩。”秦沫側身將陵游迎了進來。

陵游進屋，先是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遍屋內的擺設，然后才笑著遞給秦沫一塊黃白相間的玉佩，那玉佩是團龍造型，中間還嵌著一顆湛藍的貓眼寶石，精巧至極。大概是因為玉能養魂的緣由，秦沫身邊的秦皈一、秦川等人都喜歡送她玉石之類的玩意兒，陵游可能也是看出了她的契鬼身份，才會送她這個。

秦沫接過黃玉，笑著向陵游道謝。

陵游拍拍她的肩膀笑道：“你既然叫我一聲前輩，這點見面禮自然是不能免的。不過我今天過來找你其實還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秦沫一愣：“我？幫忙？”陵游作為螣蛇族，法力絕對在自己之上，她還真不知道自己能幫什么忙。

“縱夢術。”陵游提醒了她一下。

秦沫有些驚訝，仰頭看著陵游問道：“陵前輩不是說不想讓芫華姑姑知道某些事嗎？”

陵游有些苦惱地笑了笑道：“我是不想讓她知道，可是我更不想讓她每日這么醉生夢死地活著。還有，我不是陵游，我是長十八。”

秦沫心頭一緊，疑惑地道：“可是我明明看到你與拾憶館做了交易的，你的身體……”

秦沫思考了一會兒，緩緩走近陵游，雙眉微皺，似是有些不敢置信，道：“你，你身體里裝了兩個人的魂魄？那昨天晚上的那個人是你，還是他？”

長十八自己動手倒了兩杯冷茶，放在桌面上，右掌置于茶杯上方，微微一揮，已經冷透的茶水瞬間冒出了絲絲熱氣。他沒有否認秦沫的話，只是將其中一杯熱茶往秦沫面前推了推道：“你很聰明，昨天那個人是我，也是他，我們共用這個身體，自然也有共同的記憶。如果可以，待會兒你聽到的故事我希望你不要告訴別人。”

“誰都不行？”

“誰都不行。”

“那不然你還是先別告訴我了吧？”秦沫認真地建議道：“我這個人喜歡飲酒，一喝醉可能啥話都往外說，你的秘密放在我這不安全。”

“.......”長十八端著茶杯，僵住了一會兒，悠悠地嘆了口氣：“不能商量下嗎？”

秦沫斷然拒絕：“不能！！”

“為何？”長十八猶不死心。

“最近比較忙。”秦沫走到門口，打開了房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看向長十八。

“其實我和你師傅秦皈一很熟。”長十八佯裝沒看見秦沫的手勢，繼續游說道：“算起來，你還應該叫我一聲大師兄呢。”

“大師兄你好，大師兄再見！”秦沫十分爽快地叫了兩聲，并在心底默默地將此人劃分到了秦皈一同一行列中——人生全靠演技，說話從不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