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雨是村里的寡婦,與兒子小童相依為命。小童的爺爺奶奶也在同村,但是卻并不待見他們娘倆。
其實(shí)阿雨并不算寡婦,因?yàn)樗煞驔]有死,但他自從外出做生意后就再沒回來過。阿雨原本身材苗條,天然卷的頭發(fā)烏黑亮麗,應(yīng)該是很漂亮的,但因常年思念煎熬,漸漸瘦下去,眼窩凹了,氣色也差了。阿雨聽到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她丈夫在外面有了人,故意不回來見她。
阿雨不信,守著小童,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心中也越來越堅信丈夫會回來,連做夢都夢到,丈夫回來了,給她帶回了時尚的布匹,她給小童和自己做了新衣服,一家人其樂融融。那些嚼舌根子的人,又羞又臊,見到他們都抬不起頭來。
但公婆的態(tài)度變化卻非常明顯,一開始阿雨和小童還有些口糧,到后來公婆再不給他們吃的,鄰居見了就瞞著她公婆偷偷送些糧食過來。后來公婆就指桑罵槐地辱罵那些接濟(jì)的人,有些人恨自己多事,從此再也不來往了,有些人看不過去,依然偷偷地送,但口糧還是少了很多,因?yàn)闋I養(yǎng)不良,原本清秀可愛的小童也變得瘦削起來。
公婆急著趕阿雨走,罵她好吃懶做,罵她喪門星。阿雨鐵了心不走,見他們從村頭過來索性門一拴。任他狂風(fēng)暴雨,也不回嘴。后來雙方開始了斗智斗勇,公婆總是出其不意,不只是言語攻擊,動手動腳也是常有的事。阿雨堅信著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品質(zhì),頑抗到底,又有好事人幫忙,看到兩個老人就趕快把阿雨藏自家糧倉里。阿雨也因此躲過了一次又一次的攻擊。
躲過去沒辦法,碰上了就毫不手軟,阿雨打不過公婆,經(jīng)常被拽掉頭發(fā)抓破皮,最嚴(yán)重的一次公婆拆了阿雨的房門,要劈了當(dāng)柴燒,阿雨躺在拆下的門板上,用瘦弱的身軀捍衛(wèi)自己的家,公婆打是打,但也不敢打的太重,萬一出了人命是要吃官司的,所以稍微教訓(xùn)一頓就打道回府了。公婆走后阿雨又偷偷找人幫忙把門裝了起來。幫她裝門的人說那老兩口真不是東西,干嘛還待在這兒呢,年紀(jì)輕輕的,再尋個好人家也不難。阿雨不說話。
那個年代,打兒媳是很正常的事,畢竟是外人,單打,雙打,群毆都是常有的事。外人盡管唏噓同情,卻也不敢插手,勸架不成反被打的情況也是有的。除了公婆還有村里的痞子流氓,趁著月黑風(fēng)高去敲她的房門,阿雨只是緊緊關(guān)了房門,大聲辱罵那敲門的人。那人怕左鄰右舍聽到,就灰溜溜地走了。
阿雨心里不明白嗎,我猜她是明白的,只是心里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著丈夫能回來為自己主持公道。但她哪里知道,這一切她丈夫都知道,他有了新的伴侶,不想要她了。新人年輕漂亮又有錢,打著燈籠也難找,公婆本就不喜歡阿雨,還與阿雨的父母不對付,恨不得阿雨趕緊走人。
沒人的時候阿雨就哭,靜靜地哭,別人只知道阿雨的眼睛常年沒有神采,不知道那是流了太多眼淚,傷了太多的心。阿雨的精神終究是出了些問題,戰(zhàn)斗之時歇斯底里,一副悍婦的模樣。沒有人的時候又只是脆弱流淚,有些年輕的女孩覺得阿雨可憐,借著學(xué)描花樣的機(jī)會聽阿雨絮絮叨叨的講,看她靜靜地哭,末了,遞上手帕。勸也勸不得,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個家她待不住,那個男人她也不要跟了。可她還是頑抗,仿佛在與自己作對。能熬到幾時呢?
小童在干嘛呢?
不識愁滋味的他整日忙著呼朋喚友,招蜂引蝶,阿雨終日都在忙碌,忙著躲避,戰(zhàn)斗和流淚。阿雨公婆對小童還是仁慈一些,畢竟是有自家血脈的孩子,就算不喜歡,也不想下手,怕落個不好的名聲。阿雨總是不在家,爺爺奶奶也不管,于是小童的家只要不是戰(zhàn)斗的堡壘,就可以隨便進(jìn)出,隨便翻,隨便玩,孩子們喜歡找小童玩。別的小孩終日被家長呼喚,只有小童,自由自在,永遠(yuǎn)都在等著找人玩。小童也樂得自在,盡管枯瘦如柴面露菜色,但不妨礙他的個人魅力,很快就成了孩子頭。
但小童最喜歡小云。
小云父母幫過阿雨很多次,因著同情,也不忌諱小云跟小童玩在一起,而且小童本就溫柔,雖然大小云兩歲,但從來不曾欺負(fù)過小云。于是倆人除了吃飯睡覺,其它時間基本都膩在一起。
小童知道很多好去處,比如一個空心的麥秸垛,一片倒伏的麥田,一條有著清清流水的水溝,等等。天地那么大,野孩子小童帶著小云爬坡過河,穿山越嶺。麥田成了大草原,油菜花田成了花海,田埂是陡坡,水潭是大海。白楊的枝干直插天宇,水底的水草柔軟順滑,魚兒躍出水面,燈籠花開滿河堤,他們唱著歌兒甩著膀,遼闊天地?zé)o所畏懼。
跟小童在一起,連風(fēng)都是明媚的。
記憶中與小童共度的時光都是在春天,楊柳青青。也有春寒料峭的時候,但心里永遠(yuǎn)是陽光明媚。
青青的麥田連成一片,倆人躺在倒伏的青麥上,映入眼簾的只有穹隆樣鉛灰色的天空,風(fēng)吹麥浪有節(jié)奏地起伏,小云最愛這聲音,呼——啊—呼——
“小童哥哥,咱倆就一直在一起唄,多高興!”
小童轉(zhuǎn)過頭,有些狡黠地看著小云,“你咋跟我想的一樣?!”
“因?yàn)槲沂悄愣亲永锏南x子,哈哈哈哈。”
小童看著小云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那你將來可得當(dāng)我婆娘。”婆娘是什么意思小童還不清楚,只知道這是最親近的詞。
小云點(diǎn)點(diǎn)頭,用大人的口吻說道,“那沒問題啊,反正長大了都是要當(dāng)婆娘的,還不如跟你在一塊兒呢!”
說完小云就笑了,小童也笑,倆小孩就這么對視著傻笑著,好像未來會一直這樣走下去,沒有憂慮。
但變故很快就來了,新歡終究是懷了孩子,阿雨最后也沒等到她丈夫回來,熬盡了氣力,在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帶著小童離開了小村。油菜花開了,金燦燦的亮眼,小云氣喘吁吁地追上了那對母子。
“小童哥——你,你啥時候回來?”
小云半彎著腰,雙手撐著膝蓋,氣喘吁吁。
小童沒有以往的神采,仿佛一夜之間成熟了許多,他伸出手如同大人一樣摸了摸小的頭。
“小云乖,不會太久的,等我回來。”
又過兩年,阿雨終于覓得良人,男人對阿雨很好,對小童也視如己出,阿雨的心漸漸晴朗起來。
然而命運(yùn)總是難以捉摸,誰都想不到熟諳水性的小童會在游泳的時候溺亡。
阿雨哭瞎了雙眼。
男人帶著她四處求醫(yī),沒過兩年,阿雨就過世了。
之后緊接著就大旱三年,然后接著發(fā)水災(zāi),阿雨改嫁的村子因?yàn)樘与y的原因,人煙荒蕪,漸漸消失。
故事的開始和結(jié)束同樣荒唐而可笑,阿雨的公公婆婆過世時已是八九十歲,膝下兒孫滿堂。阿雨那個丈夫也離開了家鄉(xiāng),過上了美滿的生活,有人說他后來托人去找過阿雨,但阿雨已不想再見他。后來也沒有后來,那些過著幸福生活的人們,可能已經(jīng)忘了曾經(jīng)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