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不錯,字亦不錯,不過話說的更是漂亮。”少女面色如水,看不出情緒。
滿嘴苦澀,似吞黃蓮,唇畔抖動,只吐出“謬贊”二字,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落處。
憂愁滿身,他唯怨那害他妻命,叫他骨肉分離之人。
“起罷,一直彎腰也不嫌累。”少女吐音如珠,入耳動聽,激不起死湖半點漣漪。
如言直腰。
按歲,陸展元未及三十,卻兩鬢雪白,發絲半蒼,莫怪被錯認為中年。
面容硬朗俊逸,氣質雅儒中帶滄桑。
冠布纓,一身無紋白布長袍,腰系玄青革紋帶,腳著麻屨。
胡安安往那腰帶上多瞅了幾眼,越看越眼熟,“你這腰帶不錯。”
“為團子所送。”他忐忑道。
哼氣,“莫怪眼熟,原是我做的。”這小子,狐貍父都還沒穿過呢,就送了人去。不曉得她做的有多辛苦么!
“此前,小團子誤損毀我腰帶,才賠之。”怕胡安安回去責備兒子,陸展元忙做解釋。至于還給什么的,絕口不提。
這是兒子送他的第一件禮物,絕對不給。
好在胡安安也沒真打算要回,略過不提。
七八年,符道小成,固有天資聰穎的緣故,其中所付心力亦不少。
她看了看陸展元,不得不承認,此人不錯。
天資有,毅力有,品性亦不錯。妻子去世多載,仍為其守孝。
不錯歸不錯,也不想夸他。
胡安安冷笑,“你倒是機靈,未在我眼前耍那些小心機。”
陸展元苦笑,心知自己的把戲被拆穿了。他看了眼怒目而視的大虎(路上胡安安與他細說了其中的言語漏洞),愧疚地一拱腰,“得罪了。”
“你這人著實可恨,我信你,不料你卻將我當猴耍。”大虎板臉,目光如刃。
陸展元頂著他仇視目光,再一彎腰,開口欲表歉意,不想胡安安倒為他說了一句。
“亦怪不得他,子當前,情難自控。”悄然屈指,點中童子穴道,不叫他聽去以下話語。
陸展元神色不寧,不解少女究竟何意。
胡安安沉思一會道:“叫胡樂與店中食客做學,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你若有心,可教他習君子六藝。然,那些個條條框框絕不允許你對他灌輸一字。一經發現,永逐之。”
“胡樂是妖非人,是非善惡,我自會教他分辨。那些人之教義,只會毀了他。”
陸展元大喜,慎重道:“我知,必不會觸犯。”
“至于你的身份……從前我曾與胡樂提過,他是我們收養而來……你畢竟是他生父,要認他,乃是應當,我不會阻攔。”
陸展元一喜,神色松泛。大虎欲言又止,只看胡安安。
二人神情,胡安安統統視而不見,繼續說話
“只是你大仇未報,一旦相認,以胡樂品性,定當要為母報仇。你覺你妻子本領如此,胡樂可比得上其一兩分?你已丟了胡樂一回,可要再次親手送他進死路?”
“為母復仇,我相信胡樂肯為之付出生命。但,他才稚兒,你忍心叫你妻付出生命保護的孩子早早魂歸地府?”
“退一萬步講,縱然再次面對當日仇敵,你們父子僥幸勝過。人殺人無妨,胡樂可是身負一半妖血。妖殺人,是要承天道懲治,你能護的了他么?”
“人妖不同道,當年你與妻子的結合就是一個錯誤。懷上孩子,更是錯中之錯。半妖之子,人、妖兩族皆不容也。胡樂能平安長大,未叫其他妖吃了去,或是被人類燒死,皆因吾阿父之庇護。他能保持人智,未被魔性控制,則賴滿山妖靈護持。”
“陸展元,吾在,吾能保證胡樂不被妖族所斥。若是吾將他交與你,人類之手,你可能保證胡樂不為人所斥所害?”
一聲重過一聲,聲聲落心頭,將重逢喜悅擊碎,蕩然無存。
陸展元很想反駁,唇啟,吐不出一字來。
他不能!
眼眶漸紅,他無比清晰地明了這個令人分外懊惱的事實。
心酸無以淚表,苦苦尋覓七載半,好不容易找到了,仍舊無法聽至一聲兒喚父之音。
“陸展元,我算出樂兒命中有一死劫,但他乃是我親近之人,我算不出劫至的時間。”
“我原本在他劫至時能救他的,但是你的妹妹帶子女求助上門,生生耗去了我所能賜予樂兒的那一線生機。如今你至,想要與他相認,莫非他的生死劫已近?”
一聲長嘆,語至最后,化為呢音,少女愁眉不展。
如一擊重錘擊心,一顆淚水至眼角滑落。陸展元看著他們,忽作笑容,“謬已,誤已,我子是人非妖!”
“看那胡樂與我面容有幾分相似,原以為是他,不想……錯了!不是他……不是!”語帶顫音,力持鎮定,他笑,比哭還難看。在他說錯時,胡安安解開童子穴道。
“先生……”童子滿頭霧水,剛才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哭上了。什么叫錯了,不是他?
他迷茫不解。
“無事,有些難過罷,以為找到了,誰知又錯……”長嘆,陸展元滿心酸澀。
胡安安靜靜地看著,抿唇一笑:“聽家人言,說是有人自稱團子生父,原是個誤會。也是,團團的生父乃是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可不懂什么術法。回去后,我會與他說明緣由,免叫他誤會——一個已死的人,怎么忽然又跳出來,實在叫人費解是吧。”
陸展元眼帶悲意,不語。
“不過,你與我家團子倒是有緣,認個義親倒是不錯。不知陸公子可愿認下這門義親,聽樂兒喚你一聲父?”
眼中閃過掙扎,但一切心思都敵不過兒子生命安全。
百般糾結,他終是道了一聲“好。”一字千斤重,生生剮痛他的心臟。
胡安安嘆氣,倒叫她做了一番惡人。
思子之痛,她能明了。小團子是她養大不錯,然她以姐自居,不諱其父母。
只,人妖殊途!
陸展元人再好,他不放棄為妻報仇的念頭,她就不能叫胡樂與之相認。
胡樂命里有劫非假,雖目前來看生機多過死運。但,福禍難料,一個錯眼許就釀成死局,她要斷去這些可能。
她將胡樂一手養大,可不是為了叫他去送死。
“既然如此,你且挑了好日子與我說,結義親是大事,須慎重。此食盒里的是胡樂親手所挑,他確實與你親。我才做了食,就巴巴的說要給你送來。”
春秋一二,胡安安面不改色地往小團子身上添金。終究是親子,總盼他們感情好就是。
“若是你大仇得報,我會告知他真相。”
告辭離去,臨走前留下一句傳音,算是給他一個希望,胡安安腳步輕快。
“元娘,團團不會離開的,對吧?”走至大街處,大虎輕聲問。
“人類,容不得他。”胡安安嘆息。
聞言,大虎嘴角一直上揚。
他才不管什么父不父,子不子。胡樂是黑水涯的妖,他就認這一點。
進了自家院子,胡安安一臉風輕云淡的對小家伙說,她瞧陸展元的字畫不錯,所以就幫他定下了這么個義父。
“總跟那些書生學,也不是個事。這陸展元是個道士,逆天而為,本就不太受天道法則守護。你不是說他教的符簡單么,那就好好學。還有那字畫,亦可學……拜他做義父,結下這一血親,再跟他學習,就不會落下什么因果。”
“就是有一點比較麻煩,你要給他養老送終……不過義子非親子,差不多就行了。有不懂的事,去問大虎,他會告訴你該怎么對待陸展元的。”
三言兩語把人打發了,胡安安端著架子回房間。一進屋就撲到榻上,化成龍形,左右翻滾,一臉煩躁。
做惡人的滋味真不好,挺心虛的。
胡樂暈乎乎地,沒搞明白。怎么阿姊出去一趟自己就多出一個義父來?
“多一個人疼你還不好么?你把他當成你阿父看待就是了。”小虎咬著黃瓜隨口道。
“阿父是阿父,他又不一樣。”胡樂別扭道。
“怎么不一樣了,一個養父,一個義父,不都帶父字么?”睨眼,小虎‘咔嚓咔嚓’咬的歡。
小家伙仔細想想,好像真是這樣。瞅瞅小虎……
“好吃么?”注意力立刻偏移了。
“好吃,這是元娘之前弄的醬瓜,有肉味呢。”小虎大力點頭,咬的可歡實了。
“真的?那我也要。”胡樂一聽,連忙伸手。
有一個人比他更快一步。
沈昀青一點不客套地伸手入壇,取一根入嘴。
胡樂一瞅,撇嘴,也取一根,咔嚓咔嚓咬起來。
帶肉味的黃瓜,是胡安安特意為這些不吃素的妖怪們備下的。做法并不復雜,就是用肉醬去腌制黃瓜,是她的創新菜色,沒打算賣。
她嘗過,總覺得還是尋常做法更好食。不過,店里幾妖倒是愛吃的很。
大虎露過,瞅瞅,去后頭搬了四個壇子出來,自己留一個,再給其他人分個。
一排四個,蹲在一起,咔嚓咔嚓不絕于耳。
“真好食對吧。”嘴里咬著,小虎還不忘跟沈昀青求證。
“嗯。”他點頭,咬得歡食。滿滿的肉味,這樣的素菜確實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