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無云的天空忽然狂風大作,飄來陣陣黑云,潑墨般的積攢起來,越積越深,終于一道驚雷響起,滔天般落了下來。
黃昏,風微定,雨絲見疏。
林下的土地被驟雨打濕,泥濘難以成行。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駕車的是一個昆侖奴,身長八九尺,體闊膀粗,嘴闊鼻梁挺,儼然鐵塔般的人物。
道路崎嶇,道路坦坦于他似乎沒有多大的區別。
他的雙目黯淡而無多少光澤。
許多的事情都很難惹起他的興趣,人生在他的眼中,仿佛已沒有了多少的樂趣。
他的生命只不過日復一日重復地——趕路,趕路。
右手一條馬鞭,一鞭甩了下去,勢夾風聲,“嗤”地一聲,馬背上多了一道鮮紅的痕印,健馬長嘶卻沒有動。
他接連抽了幾鞭,那馬負痛之下踏前幾步,但車子也無明顯的前進。
他又舉鞭,車廂內傳來了一個輕輕地聲音,“馬兒走不動道了。”語氣很輕,很溫和。
半空中的馬鞭生生頓住,那聲音又道:“我也下車走吧!”他說了三個字時,昆侖奴已躍下馬車,解開馬的韁繩,將車枙套在自己的身上。
等到“吧”字的時候,那昆侖奴用著生澀的語氣道:“不必!”只是兩個字,聽起來冷冰冰的卻含著一絲絲的暖意。
只見昆侖奴一腳踢在馬股上,叱道:“去!”他說中文時語氣并不流利,所以向來能不說就不說,要說也就兩三個字說完。
他卻不知因為總是不肯說,才一直不會說。
健馬負痛長嘶奔遠,昆侖奴已經灑開步子踏了出去,他一腳踏出便陷入土中三寸有余,泥土已然及膝蓋,但他并沒有沉下去,左右腳交錯踏前,滾動的車輪緩緩向前推進。車輪旁邊跟著一人,漸已花白的雙鬢,瘦削的臉頰,黯淡的眸子,但那雙眸子卻與昆侖奴的有所不同,偶爾一張,竟也射出了冷銳的光來。左腰懸著一個酒葫蘆,右邊配著一把寶刀。
他拿酒葫蘆的時候自然多過于拿單刀,因為酒是澆愁的,刀卻是殺人的。酒常喝,人未必需要常殺。
他枯瘦的手提起酒葫蘆仰天喝了一口,又放了回去,似乎有些醉了一般,步子東搖西晃,但是卻沒有亂。每一腳落下去未及一寸,跟著舉步,緊緊跟在車輪之旁。
他身后還有一年輕人,步子更加輕巧,落地時帶起的泥沙更少。
四人里隱然以他為首。
他修長的身子,蒼白的臉帶著幾分傲慢之色,眸中精光閃閃,皺了皺眉,道:“三伯,趕路時少喝酒,莫要醉倒了!”帶著幾分命令的語氣。
聽起來這人好像并不是他的親三伯。
那人確實不是,三伯搖了搖頭,道:“少爺,放心,醉不了!”
那少爺閉了嘴,不再說話。
一行四人,迎著飄搖的夜雨進了林中。
林子的盡頭恰好有一座破廟,破廟許久未曾有人涉足,車子停在此處,那昆侖奴一個轉身,雙手抓住車轅退到面前的門沿,只見兩臂青筋漸漸暴露開來,猛然間一提,竟將這幾千斤的車子稍稍抬了起來,越過門沿。
身后兩人先后進廟,對他這一身的神力半點也不驚訝。
這時車門輕輕打開,走下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那少年的臉上帶著幾分病容,但是眉宇間那份少年獨有的活力卻未曾消散,他笑笑地走到三伯旁邊,道:“三伯,給我些酒哩!”
三伯還未開口,那年輕人已經皺眉道:“士梅,你的風寒還沒好全,喝什么酒?回車上去。”他的語氣儼然有威。
士梅撇了撇嘴,道:“二哥,你也太喜歡管人了,我都好了七七八八了!”
三伯道:“士竹少爺不讓你喝,你便別喝!”他冷漠的神情也就在這少年士梅面前才有了幾分緩和。
士竹冷冷道:“不準喝便是不準喝!”
士梅苦著臉,走到那昆侖奴旁邊坐了下去,笑笑道:“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除了趕路,就是這樣坐著,日子不會覺得很無趣嗎?”
昆侖奴蹲坐一旁,閉目養神,聽了這一句,眉毛只是微微一揚,心底似乎有了一絲奇異的變化,終究歸之于平靜。
士梅嘆了口氣,道:“你以前老是帶著我玩的,現在為什么老是不理我?這趟門出得真是沒有意思!”他的語氣天真,說出來的話卻讓其他三人心中各有所思,每個人心底陡然多了幾分心事,可是沒有人開口。
因為這段路很快就要到達目的地,這是士梅第一次出遠門,押鏢。
對于昆侖奴和三伯而言,卻是他們的最后一趟鏢!
外頭雨漸住,風也弱,還是無星無月的樣子。
雖是盛夏,但是在密林之畔,又是風雨過后,破廟內生起的一堆小火仍是帶來了幾分暖意。
士梅挨在昆侖奴的旁邊坐著,眼皮低垂,似已要入眠。
昆侖奴瞧著不愿理他,仍是將一件輕衣披在他的身上。
士竹盤膝坐在馬車之頂,雙目輕合,氣息勻和,似是入了眠,但是身邊的風吹草動卻半點也逃不出他的雙耳。
三伯坐在火堆旁,一口一口地喝著小酒,眼神有了幾分渙散,幾分苦澀,閃動的火光耀在眼前,思緒卻飄到了多年以前。
那時也是這樣的一個夜,他本來也是一戶有名的人家里的一個人。
那一夜來了這么一群人,后來,只剩下他一個人。
其他人走得走,流血的流血。
走的是什么人他已經忘了,流出的血卻讓他記住了一輩子。
他的后半輩子不過也是為了“以血還血”四個字。
行走江湖難免有恩怨,恩要清,怨要明,本就是十分難辦的事。何況這其間還有不少的刀光血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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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陣風吹了過來,風很輕,輕輕的風中帶著一絲絲尖銳的響聲。響聲中光芒微閃,竟是三根銀針夾著風聲打來。
打向三伯的腦門,三伯恍然不覺,眼看就要打中,哪知他手臂一抬,忽然間三根銀針就打在了酒葫蘆上面。
酒葫蘆破碎,酒已溢出,酒溢出之時又響起一道風聲——刀風。
風聲一過,三伯的人已經掠了出去。
變化只在一剎那間進行,可是一剎那間的變化卻衍生了其他的變化。刀風掃開火星,火星飛濺,濺上了士梅還有昆侖奴。
士梅跳了起來,叫道:“二哥,賊人搶鏢!”原來他們是做鏢局生意的。聽他的語聲看來,他們的鏢局做得還很大,大到好多年都沒有人敢來劫鏢。
可是今日不巧就有人來劫鏢了,這是他第一次出門押鏢,偏偏遇到了這檔子事,在他這里是一種莫名的興奮。因為少年人骨子里總是有著一股熱血。
語聲未了,大門口又有三條人影掠了進來,黑衣蒙面,手提單刀,火光照耀在他們身上竟泛出了一層淡淡的光芒,這是怎么回事?
突有一人叫道:“沒錯,就是劫鏢!”
“嗆啷”一聲輕響,士梅手中多了一柄匕首,劍光只一閃,已向當先一個黑衣人劃了出去,三把單刀跟著展開,將他圍在了刀光中。
拆得數十招,三人漸顯頹勢,至少在士梅看來是頹勢。可是士竹卻看出了那是“示敵以虛,誘敵攻入,借機滅敵”的手段。
他正想開口指點,當先一個黑衣人大聲道:“這小子扎手,退!”三人兵刃齊施,幻成一道光圈,跟著就退了出去,士梅大是得意,叫道:“別想逃!”搶身追出。
士竹失聲道:“三弟,回來,危險!”他的語聲遠遠傳出,可是外頭一陣衣袂破風聲也響了起來,他只聽到了一句話,道:“料理完他們我就……”
初生牛犢不怕虎,真是一句至理!
那昆侖奴武功本來也不弱,可是他一點兒也沒有追出去的意思,縱然他真的很擔心。
士竹也只是恨恨地瞧了他一眼,并未出言讓他出手,這時士竹想要追出去也已經晚了。
何況車廂上的鏢本就不容有失,一旦失去了,連臉面也丟了,他們韋家從未失過一趟鏢,現在更不允許在他手上開了先例!
他咬著牙,冷笑道:“好!好!韋家已有多年未曾遇見過劫鏢的了!我倒想看看是什么硬手!”身形一翻,平平飄落車廂之頂,盤膝而坐,雙掌間的真力漸漸蓄積。
又有一陣風吹了過來,進來的又是一個黑衣人,全身著黑,竟連雙手都帶上來一層黑手套。
他只靜靜地瞧著士竹,淡淡道:“把鏢車留下來,饒你一命!”這已是下命令的口氣。
士竹冷笑道:“既然有本事,你何不自己來拿?”
那黑衣人道:“我正要拿!”手一側,一股掌風煽動地上的火堆,星火飛濺,幻成了一條奇異的火柱,筆直地朝著士竹射了過去。
士竹暗自吸了一口氣,忖道:“好厲害的掌風。”雙掌朝著火柱猛地推了出去,“砰”地一聲,星火飛濺開來,其中倒有不少濺到了那昆侖奴身上,但他好像全然未覺,一雙眼睛緊緊閉著,整張臉不住地抽動著。那是激動、那是猶豫、那是無奈,多種心情在那巖石般的臉上轉動著。
他此時內心中的交戰遠比這一場比拼來得刺激得多了。
轉眼間兩人拆過十幾招,每一招幾乎都是一觸即收。那黑衣人的武功明顯比士竹高上一籌,但他每一招總是未曾使盡便即變招,似乎很是害怕士竹。盡管如此,士竹應付得仍舊有些吃力。
他的心頭電閃般轉過數個念頭,就是想不起江湖上有哪一路高手與這人相似。
這時拆得難解難分,士竹心中頗為焦躁,心下一咬牙,喝道:“這是你逼我的。”
語聲未落,雙手衣袖輕陡,兩掌猛地拍向黑衣人胸口,這兩掌去勢甚猛,勉力躲避難免受傷,黑衣人不得不雙掌跟出,只聽得“砰”地一聲,四掌相接。
卻見士竹衣袖中起了一絲奇異的變化,只見衣袖內起了一陣陣快速地蠕動,緊接著袖內露出了兩點綠光,綠光在黑衣人手上微微一碰,便即縮回,只聽“砰”地一聲,又是一響,兩人手掌分開。
黑衣人哈哈大笑,道:“綠火鬼蟻又能有什么作用?”
士竹本來十分冷漠的面色,此刻也不禁露出了可憐的神色,道:“看看你的手?”
黑衣人笑道:“看便……”笑聲頓時斷絕,他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片驚惶的神色。
他那兩只本來已經戴了手套的手,此刻已經破了個小孔,孔內的肌膚呈現出一點綠色。
黑衣人臉色劇變,顫聲道:“不可能……不可能……”
士竹嘆息道:“不知道是給你的劣質手套,這時,唉……”
黑衣人道:“這……這真是綠火鬼蟻的毒?”
士竹點點頭,道:“你若沒有一擊即中的把握,便不該來這一趟,須知毒一發作,就是萬蟲鉆心之苦。”
黑衣人厲聲道:“快點給我解藥!”
士竹皺眉道:“你莫不是傻子?這毒何曾有過解藥?”
黑衣人腳步一軟,險些跌倒,方自站定腳步,一個翻身掠了出去,厲聲道:“丁焚,我要你的命……”
士竹又自嘆息了一聲,綠火鬼蟻之毒是他韋家不傳之秘,一旦用出,連他們本門之人都沒有解藥,而中毒之人臨死前所受之痛苦更是難以言表。所以他們門中早有規定,不到萬不得已之際絕對不能使用此毒,不然太傷陰德。
每次使出這毒,士竹總免不了起了一陣嘆息,便在此時,忽然“咻”地一聲,一根細針悄悄地射了過來,正是趁士竹之不備。
眼看一針就要刺實,忽又響起了一個更加急銳的風聲,卻是相對的方向飛來的一顆小石子擊了過來。
小石子來勢更急,所以激飛了銀針。
突聞廟外傳來一陣驚咦之聲,接著響起一陣衣袂破風聲,人已掠遠,追不上了。
士竹只一怔,立即會意,卻見飛石之處慢慢走出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