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娘子沒有告訴她,哪些人是她不能招惹的。但是,她大約也能猜得到。
和她一同賣唱的是另一個姑娘,年紀(jì)和她相仿,名喚采月,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生得腰肢柔軟,手指纖長,膚白如玉,唇紅若血。一顰一笑都是十足十的溫弱嫵媚。
相比之下,她就顯得寡淡許多了。
她并不愛笑,眉眼間也無半點(diǎn)媚態(tài),不說話時,甚至有些冷淡的模樣。
她有些許忐忑,萬一她無法得到賞錢,會不會也被賣進(jìn)花船。她知道徐娘子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可是徐娘子買她回來就是為了掙錢的,若她不能掙錢了,徐娘子何必還留著她?
那日要唱的曲目都是徐娘子事先定好的。
采月唱的是《喜相逢》,她唱的是《江城子》。
一喜一悲,這樣的搭配實(shí)在讓人捉摸不透。
她穿著淺碧色的衣裳,抱著琵琶,落坐在臺上的時候,睫毛微微抖了一抖,強(qiáng)行穩(wěn)住心緒,然后輕輕撥了撥懷里的琵琶。
琵琶聲泠泠如玉,頃刻便將酒館里的目光吸引了大半過來。
采月穿著水紅色的衣裳站在一側(cè),長長的衣袖輕輕一揚(yáng),便從嘴里唱出了語調(diào)柔柔的曲子。
采月唱得很好,氣息很穩(wěn),且深情款款,引人入勝。
她在臺上聽著,撥動著懷里的琵琶,便漸漸地放松了下來。
徐娘子總說她唱曲唱得好,可她自己卻覺得她的琵琶比歌喉更好。
《喜相逢》亦是她很喜歡的一首曲子,彈起來便更得心應(yīng)手了。
采月唱到動情之處,她甚至有些微微的出神,不覺地想起了幼年的事情。
那時候還在蜀中,雖然家貧,卻也自由自在,最是歡快的時候。夏日里折蓮葉挖蓮藕回去,便能做幾道好菜。
剛挖出來的蓮藕就著湖水清洗干凈,白白的,嫩嫩的,咬上一口又脆又甜。
然后再坐在湖邊,挨著高高的蘆葦蕩著腳丫。
她想,沒有比這更快活的日子了。
她一時有些感慨,便微微側(cè)下了頭,想瞧一瞧那高高的窗沿,那里離外邊最近,有著最是明媚的春光。于是她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樓上的雅閣里,未來得及看見春色,眼底猝就不及防地撞進(jìn)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郎,穿著竹青色的圓領(lǐng)袍,頭上戴著白色的玉冠。
坐在靠窗的位置,比同齡人略高挑一些的身影遮住了大半窗外的光景,自背后接著一大片春日煦煦的日光,一簇春柳正在他身后輕輕拂動著。
他看著她,雙目溫和而平靜。
采月一曲已畢,她卻還未反應(yīng)過來,一不小心,便多撥了幾下懷里的琵琶。
她察覺到了,心下一驚,便連忙反應(yīng)了過來,手指再度輕撥了幾下,將音色正了回來,掩蓋剛才的失誤。
在尾音之外便又多幾句余音渺渺的調(diào)子出來,頗有些意猶未盡的感覺。
若不是非常熟悉這曲調(diào)的人是聽不出來的。
臺下的酒客并不是太認(rèn)真聽曲的人,加上這酒館氣氛熱鬧,應(yīng)該沒有人聽得出來。
她這樣安慰自己,然后抬眼朝臺下看去。
臺下的人果然沒有注意到,只是輕輕地鼓掌叫好。
她略松了口氣。
采月便接過了她懷里的琵琶,這一回,輪到她唱了。
她站起身來,腳步輕輕地走到另一側(cè),安靜地立在一只玉料盆景的身前。
采月坐在椅子上,輕輕撥了撥琵琶,試著起調(diào)。
她輕輕呼了口氣,目光在這酒館里悄悄略過,便又瞧見了閣樓上的人。
閣樓上的人也看見了她。
他正在和身邊的人飲酒說話,見她的目光略了過來,便轉(zhuǎn)動目光看了她一眼。
白玉的酒杯輕輕靠在唇邊,然后露出一個笑來。
窗外的柳樹在春光里糊成一大片淺綠色的光暈,在風(fēng)里輕輕搖曳著,拽著,似乎要將他嘴角的笑容也一起拽下來一樣。
她以為他在嘲笑她的失誤,便趕緊別開臉。
一曲終畢,她和采月一起朝臺下俯身。
然后緩緩自臺上下去,臨走時,她不知怎的,抬起眼睛看了看那閣樓,卻見那里已經(jīng)空蕩了,半個人影也沒有。
采月在前面叫她,她便抬腳步下了臺子。
那一日,采月和她都得到了許多賞錢,還有一些綢緞首飾。
那些東西都是差不多的金貴,唯有一個東西比較特殊,那是一只小小的妝匣,描著海棠花的樣式,里面卻是空的。
送東西來的人不說是誰送的,她也不便追問,只有道了謝,然后將妝匣放在了妝臺上。
徐娘子很高興,覺得今后酒館的生意定能越來越好。
她也高興,能為徐娘子掙錢,自然就不會被賣去花船。
后來,酒館的人就越來越多了。
她聽采月說,甚至有許多人無法進(jìn)來,只能站在酒館外面聽她們唱曲。
她覺得好奇,閣樓上有不少的空地兒,也不是每日都會有人去坐的,怎么會招待不了外面的酒客?
采月盯著她看了半晌,方用一塊銀紅色的帕子掩著嘴笑了起來。
“上面的那些位置,卻也不是誰都能坐的。”
“不論他們來或不來,那些位置,也不能給旁人坐。”
這時候,她才隱隱猜到,那些人大概就是徐娘子說的,不能招惹的人。
她知道自己和那些人有著云泥之別,采月也知道。
采月總是能受到一個年輕公子的打賞。
那是一個衣飾文雅,風(fēng)度翩翩的美男子。因他姓崔,在家里行六,所以酒館的人總是稱他為崔六郎。
崔六郎就坐在閣樓上,每個十日或半月來一次。每次來,身上的衣裳,腰間的佩玉皆不同。
他每次來都不是孤身一人,身邊總有幾個年紀(jì)相仿的朋友。
其中一人,她曾見過,就是那個暗笑她失誤的男子。
那個暗笑她失誤的男子,她不愿多理會。
但是崔六郎,卻十分引人注目。
因?yàn)椋芟矚g給采月打賞。且每次打賞之物都是價(jià)格昂貴的珠寶首飾。
但是采月并不領(lǐng)他的情,從不收他的禮物,送十次便退十次。
最奇怪的是,崔六居然從不懊惱,依然按時來,按時贈物。
她和采月交好,難免會注意到這樣的人。
她原以為,采月是不喜歡崔六,甚至是討厭崔六才會這樣做。
直到有一日,崔六派人送了書信過來,采月看了之后,便當(dāng)場撕碎了信。
然后在夜里悄悄離開了酒館的后院。
采月撕信她是知道的,可是采月偷偷離開,她卻毫不知情。
還是第二日,徐娘子當(dāng)場捉住了偷偷潛回來的采月時,她才知道。
她不知道采月的用意,但是她知道徐娘子一定會生氣,甚至懲罰采月。她便連忙替采月求情。
但是,徐娘子卻沒有懲罰采月,而是避開了左右,關(guān)上了房門,當(dāng)著她的面問采月是不是已經(jīng)決定了要離開。
采月原本一直低著頭,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卻猛地抬起了頭。
“是,我已經(jīng)決定了。”
采月說的時候,一改往日的溫柔,雙眼出奇的堅(jiān)定。
她看著采月的眼睛,心里突然像被什么東西輕輕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