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八十二年三月,西漢帝都長安。
剛剛下過一場大雪,這應是早春的最后一場雪。枝頭、房檐、寬闊的磚石街面上堆了近一尺厚的白雪,目力所到之處,皆是銀白一片。
春雪,給這個恢宏、莊嚴、霸氣的都城披上了肅穆的銀裝。
空氣依然有些寒冷,然而,倦息了一冬的春芽,卻悄然在積雪下孕育著,等待春雪消融的時候,破土而出。
天亮不久,晨光剛剛爬上屋頂的青瓦,明家醫閣后院就響起一個稚嫩的聲音:“哥哥,外面好大的雪!”
明月霄被耳邊的聲音叫醒,睡意尚濃,他努力撐開眼皮,看見爬到枕邊的是今年只有五歲的小妹妹明月青。
只見她雙頰粉撲撲的,大眼睛亮晶晶的,興奮且期盼的看著他。
明月霄抬眼看了一下才亮起來的窗戶,估摸著太陽還未升起,就又翻了個身,背朝著小妹妹,咕噥了一句:“青兒,別吵,讓哥哥再睡會兒。”
天天被父親逼著讀書、學醫到深夜,一清早又被小妹妹吵,要他從這么溫暖的被窩里出來去看雪,他還沒這么好的興致。
明月青看哥哥不理她,把冰涼的小手塞到他溫熱的脖頸里:“哥哥、哥哥……”
明月霄被冰得一個激靈,猛地坐了起來:“青兒!”
明月青脫了鞋,讒著臉爬上明月霄的睡塌,騎坐到明月霄腿上:“哥哥,外面的雪好厚,我們玩雪球吧?”
明月霄打著哈欠,揉了揉明月青的腦袋:“青兒,你不能玩雪。”
明月青眨眨眼:“父親還沒起床,我們偷偷出去,就玩一小會兒。”
明月霄搖頭,斬釘截鐵的道:“不行,父親若是知道了,又該罰我了。”說完,一撈被子,又躺下了。
明月青撲到他身上,軟語央求:“哥哥,哥哥……”
明月霄閉緊眼睛,偏過腦袋不理她。
明月青小身子往上爬了爬,像只小狗似得趴到明月霄的身上,小嘴湊到明月霄的耳朵邊:“父親還沒起身,不會發現的,哥哥,就一小會兒嘛,哥哥,哥哥……”她知道明月霄最受不了她在他耳朵邊說話,那會讓他癢得招架不住。
果然,明月霄縮著脖子把她掀到床榻里邊,坐起身來:“青兒,癢死了。”
明月青黑眸望著明月霄,一臉乞求。
看著明月青渴求的小臉,明月霄苦惱的撓了一下頭:“好吧,就一小會兒啊。”
說起來,這個小妹妹也真是可憐,因為天生體弱多病,被父親看管得很嚴,這個不許碰,那個不許玩,比起同齡的孩子,明月青的童年實在是少了太多太多的樂趣。尤其是冬天,幾乎整天將她關在屋內不許出門,一般孩子玩的東西,都不許她粘邊。上一次下雪,他偷偷捏了一個雪球回來給她玩,讓明月青高興了很久,可也因此而受到了父親的責罵。
雖說明月霄已經十歲了,畢竟也是半大的孩子,說到玩兒,又怎會不動心?
見哥哥答應了,明月青高興地溜下床塌:“哥哥,快點快點。”
明月霄掀被下了床塌,準備穿衣服,明月青早已飛快地穿上了鞋,跑去給明月霄拎鞋、送衣,十分殷勤。看著她穿著他小時候穿過的,略顯肥大的男袍,跑來跑去忙碌著的小身影,心底掠過一絲疼惜。
穿好衣服,明月霄拉著明月青的小手,兩人不敢在院子里玩,悄悄開了后院院門,溜到院外巷子里,誰知,早起的鄰居然把巷子里的積雪都掃到了兩邊,和了泥的積雪黑乎乎的堆在墻角,哪兒還團得出雪球來?
明月青失望地嘟著嘴:“哎呀,雪都掃沒了。”
既然都已經偷跑出來了,明月霄不忍看她失望,拉著她的小手:“跟哥哥來。”兩人向巷口跑去。
因為出來得早,這個時辰街道上車馬、行人稀少,積雪還未被清掃開去,只見街面上白茫茫地一片,平整的積雪上只有寥寥數行車轍、腳印。
明月青哪里看見過這么白茫茫的一片冰雪世界,興奮地高聲喊叫著,在雪地里跑來跑去,踢的雪粉四散飛揚。
明月霄蹲下身,雙手攏雪,團出一個雪球,對那邊正玩得高興的明月青道:“青兒,哥哥教你團雪球。”
明月青向哥哥跑去,突然后腦被一個雪球擊中,打得她一個趔趄,破碎的雪塊滑到衣領里,冰得她直哆嗦。
回頭一看,十幾步開外,一個和阿姐年紀差不多,身著紫衣的小男孩站在雪地里,一臉挑釁地看著她。
小男孩粉白的臉上,兩道黑眉斜挑如劍,雙眸如星辰般閃亮,挺鼻粉唇,精致的如畫中人一般。
雖然阿姐長得也很漂亮,和眼前這紫衣小男孩比起來,卻是少了份靈氣。白雪印襯下的紫衣小男孩,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明月青一時看呆了,直到脖子里一道冰水順背而下,才讓她回過神來,忙彎了腰,低頭把衣領上的雪塊拂去,直起身瞪著紫衣小男孩:“你是誰?為什么打我?”
紫衣小男孩雙手叉腰,挑了挑眉毛:“你也打我啊。”說完蹲下身去,雙手團雪,一面盯著明月青。
明月青鼻孔呼呼出著氣:“哼!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她有哥哥在,還怕了他不成?當即也蹲下身團雪。
她一個雪球沒團好,腦袋又被打中,一抬頭,紫衣小男孩一臉得逞的笑容,笑嘻嘻地看著她。
明月青又氣又急:“你賴皮!”
紫衣小男孩撇撇嘴:“是你自己動作慢沒躲開,怪誰來著?”
明月青氣極,沒團好的雪球朝著紫衣小男孩扔過去,一道雪粉襲向紫衣小男孩,只見他身子一側,躲了過去,又是嘿嘿一笑,蹲下去團雪球。
兩個人你來我往的互相朝對方扔擲著雪球,紫衣小男孩身法靈活,每次都躲了過去,反倒是明月青,怎么躲都躲不過去。
明月霄初時站在一邊看著妹妹和小男孩鬧著玩,結果次次都是明月青挨打,他怎肯讓妹妹吃虧,也不管和妹妹兩人是不是有以多欺少之嫌,團了雪球向紫衣小男孩打過去。
紫衣小男孩一邊跑著躲閃,一面偷空團雪球回擊,明家兄妹一起追打紫衣小男孩,竟然還讓紫衣小男孩多數都躲了過去,而紫衣小男孩就是被明月霄的雪球砸到身上,卻也不惱,反倒哈哈地笑得十分敞懷。
三個孩子在雪地里追逐玩耍,引來附近其他住戶的孩子,也加入了打雪仗的行列,一群孩子你追我趕的玩得不亦樂乎。
太陽無聲爬上枝梢,陽光溫暖著大地,而明家兄妹此刻正玩得忘乎所以,早忘了時間。
“明月霄,你好大的膽子!”遠外驀然傳來一道怒斥聲。
這聲喝斥像是晴空霹靂,將玩得正歡的明月霄兄妹震住,不約而同的渾身一抖,回頭看去,只見他們的父親——明正林正冷著臉的大步走來。
明月青一見父親生氣的臉,心里咯噔一下:完了。
再看明月霄,見他更是一臉驚恐,就知道哥哥要挨罰了。
她腦中急轉,臉上擠出一個大大的笑臉,張著雙臂向父親跑過去,一邊脆脆地喊:“父親!”
這是她慣用招數,犯錯后主動撒嬌示好,父親每每看到她那可愛的小模樣,原本黑沉的臉上就會顯出一絲無奈,斥責兩句便罷了。
紫衣小男孩看見明月正林噴火的雙眼,腦中閃過父親冷峻、嚴厲的面容,身體也是下意識的一抖,拋下其余十幾個孩子,轉身往家跑去。
另外十幾個孩子看看時辰不早了,有的回家吃飯,有的自顧自的繼續玩耍。
明正林彎腰把撲過來的明月青抱起來,發現她衣袍下擺和棉鞋盡濕,小臉凍得紅彤彤的,一雙小手更是凍得青紫。一只手抱著她,別一只手將她的兩只小手攏在他掌中暖著,沉著臉道:“你的膽子是越發大了。”
明月青甜笑的臉皮僵住。
明月霄正想辯解他是幫妹妹回擊欺負她的紫衣小男孩時,一回頭,哪兒還有紫衣小男孩的身影?心里暗罵,臭小子,下回別讓我遇見你。
轉過頭,正對上父親含著怒意的雙眼,心頭一憷,慌忙低下頭,辯解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明正林深深地看了一眼明月霄,沉聲道:“回家!”抱著明月青轉身往回走。
他是真得生氣了,昨晚睡至半夜,感覺屋內越來越冷,披衣起來一看,這三月的天竟然下起雪來,他怕冷著明月青,自己去廚房燒了盆碳來。
因為是半夜,他沒有叫醒王姑婆,許久未做這些,折騰了好一陣,才將碳盆燒起來,直到屋內重新暖和起來,離天亮也不遠了,重新睡下,哪知這一覺就睡過了。
醒來一看明月青早已起身,想她定是跑到明月霄的被窩里膩著去了,就沒在意。哪知直到吃早飯時,都沒見到明月霄兄妹兩人,再到明月霄房中一看,床塌上堆著被子,哪兒有兄妹倆兒的影子?
他在前院、醫閣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兄妹倆人,怎么也沒想到明月霄會如此膽大包天,居然敢私自帶著明月青跑到街道上去玩雪。
當他看到明月霄和明月青兄妹倆人,同一群半大的孩子在雪地里玩得忘乎所以、咯咯笑個不停時,知道自己是護她護得嚴實了些,可他更加擔心的是明月青那虛弱的體質,會承受不住寒氣侵體,因此而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