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劉奭穿著中衣,外面罩了件斗篷,拉著鄭氏的手走過來,身后跟著兩個宮婢。
兩人連忙行禮:“見過王子殿下。”
劉奭松開鄭氏的手,小跑幾步過來拉住明月青的手:“大哥哥,你到房里來說吧?奭兒也想聽。”
被劉奭渴盼的眼神望著,明月青只覺頭大如斗,只怪自已一興奮就控制不住嗓門,讓劉奭在房內聽到他們的交談,若在白天倒也罷了,這夜深人靜的,讓她到王子殿下的房里去,那里一堆的宮婢,她躲都來不及,只得一臉惶恐的望向鄭氏。
鄭氏也是沒想到劉奭巴巴的從床上爬起來,是為這事兒而來,蹲下身子,拉過劉奭牽著明月青的手,攏了攏他的斗篷:“殿下,明侍衛正在當值,不能擅離職守。殿下想聽人說話,奴婢給您講個女媧補天的故事可好?外面涼,咱們早些回房吧?!?/p>
劉奭不動不語,抿著嘴仰臉看向明月青,一雙渴盼的眼珠,在夜色里分外明亮。
這無聲勝有聲的眼神,只望得明月青差點便要一口答應了,但職責、規矩在身,即便再心軟也不敢答應。
想了想,曲腿半跪在劉奭面前:“殿下,卑職學武,全是因為小時候貪玩、頑劣,讓父親頭痛不已,才送去學藝,這期間……呵呵,殿下還是不聽為好?!?/p>
鄭氏忙接口:“就是就是,還是回房去,讓奴婢給殿下講女媧補天的故事吧?!?/p>
一道沉穩的聲音傳來:“今夜露重,殿下在外站久了,小心著涼?!?/p>
明月青扭頭一看,見平昌候緩步從王婕妤房門處走來,頓感意外之極,一時竟忘了行禮。
劉奭眼神黯淡,垂著頭無聲走了,鄭氏和兩個宮婢向平昌候匆匆行禮,隨劉奭回房。
看著劉奭失意的小身影,明月青心里很不是滋味,不過才三歲大的孩子,便這般懂得進退,真是讓人又是心疼又是無奈。
月輝清朗,平昌候盯著明月青月下清俊的臉,有一瞬的失神,微微側身對跟在身后的王進道:“你在此守著罷?!?/p>
走向明月青:“今晚夜色很好,明侍衛可愿陪本候在寺院里走走?”
明月青本就有一肚子疑問,哪有不愿之理?有平昌候的人頂班,她欣然應允,隨平昌候往寺院前院而去。
與明月青一同值夜的侍衛看看年過四十、一臉嚴謹的王進,心里十分不情愿與之站在一處,卻也無法,誰叫人家是候爺的隨侍呢。
……
也許是昨夜血腥刺殺的緣故,銀色月光籠罩下的寺院里幾乎見不到人。夜風輕拂,帶來蟲鳴蛙叫,還有塔檐上悠揚悅耳的銅鈴聲,讓人不由得心靜如水,在不知不覺中忘卻了恐懼與傷痛。
月光如水般傾瀉在平昌候負手而行的背部,他腳步輕緩,行走間衣擺、袍袖隨身而動,若行云,如流水。明月青跟在他身后,本在思量如何開口問母親的事情,看到望見平昌候的背影,猛然發覺居然有人走路也走得這般好看。
正走神時,前面平昌候已停住腳步,回身看著她:“你……傷勢如何?痛得厲害么?”
明月青抬頭,才發現兩人竟然走到了寺院后的一處草地,心里一突,再聽他語聲關切,莫名有些緊張:“多謝候爺關心,卑、卑職傷得不重?!?/p>
看著她目光閃爍,神情別扭,王彧青亦有些不自然,默了一刻才又道:“你母親還好嗎?”
明月青抬起眼皮,詫異得看著平昌候,他竟不知母親早已去世嗎?
明月青詫異的眼神,讓王彧青心里無端發慌:“怎么?她過得不好嗎?”
明月青垂下頭,撫著劍柄,好一會兒,語氣低沉的道:“母親早在卑職七個月大時就過世了。”
“什么?!”猶如一聲霹靂在王彧青腦袋里炸響,震得耳中嗡嗡直響:“過、過世?”眼前飄過五彩云朵,他茫然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以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候爺!”明月青伸手抓住他的手臂:“你怎么了?”
平昌候反手緊緊抓住明月青的手,這張與月瑤神似的臉像在水光波影里,不住晃動:“她……”
一想到月瑤這么早就離世了,一時間,心痛如刀割。
是他,都是他,是他的懦弱害死了月瑤。
如果當初不是他優柔寡斷,顧及臉面,被胡氏自殘的行為脅迫……如果他心智堅定,堅持已見,收了月瑤做小,她興許就不會這么早死去。
“候爺?”明月青扶著臉色一下煞白的平昌候,不明白他為何對母親的死這么大反應。
“她……”王彧青好一會兒才澀聲道:“你母親是怎么過世的?”
明月青眼神一黯:“父親說,母親是產后虧虛過度?!标P于母親過世這事,杏花和父親都不愿細說,她也只知道個大概。
“父親?”突然,王彧青想起了婉娘的話,拉著明月青急切的道:“那姓陸的因何將你們母子趕出家門的?你又因何到了明家醫閣?”
那姓陸的這般對待月瑤母子,他定不會讓姓陸的好過。
明月青雙眼大睜:“候爺,你怎么知道這些的?”
王彧青眼神微閃:“本候與你母親是故交,她的事情,本候自是知道一些?!鄙酝S值溃骸澳闱艺f說,你父親因何將你母子趕出府去的?”
平昌候一再追問這個,明月青一時躊躇難言,畢竟于母親來說,未婚先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她現在才發現自己想知道生父的念頭有多魯莽,原本想打聽出生父的心思一下沒了,甚至有些后悔跟著他出來。
王彧青見明月青皺眉不語,猜測她定是對自己心存防備,不愿說與他聽,不由一聲長嘆:“罷了罷了,本候原也是不忿你母親落得如此下場,想要替她討個公道,你即不愿說,就當本候逾越了。”
平昌候那聲凄然長嘆,是發自內心深處的哀傷,讓明月青心頭震動不已,他到底和母親是什么關系?
明月青怔怔看著平昌候,月色下,他俊朗的臉被深深的落寞和哀傷籠罩著,不知怎得,看著他的臉,讓她有種想要去撫慰他的沖動。心里思量著,他既與母親是故交,貌似感情還很深,人家一心為母親著想,她還顧忌什么?
略一思索后,明月青輕聲道:“聽杏花大娘說,母親在嫁去陸家時便懷有身孕,被陸家知道后,將母親遺棄到鄉下,母親自此便不言不語,生下卑職不久就過世了?!闭f完,嘆了口氣,垂首又道:“父親看我可憐,便收留了我,卑職、卑職至今還不知道生父是誰?!?/p>
嫁去陸府時便有了身孕?
王彧青猛然看向明月青,一個念頭在腦中電閃而過,讓他激動的渾身顫抖不止:“你母親嫁去陸府時便有了你?”
明月青臉露赧然,蹙眉點頭。
王彧青似是未見,激動的繼續追問:“你是何年何月出生?”
平昌候怪異表現,讓明月青詫異莫名:“卑職生于昭帝始元元年四月二十?!?/p>
昭帝始元元年四月二十,昭帝始元元年四月二十!王彧青腦中不斷回蕩著明月青的話語,再看月下她那挺秀的眉毛、微翹的鼻尖,尤其那雙晶亮靈動的眼眸,與月瑤如此的相像。
往事如潮水洶涌而至,一時之間悲喜難禁,上前一步,兩手放在她肩上,淚水迅速濕了眼眶:“你、你……”
上天垂憐,明月青竟然是他和月瑤的孩子!
明月青、明月青,這孩子名字里也有個青字,定是月瑤給孩子取的名字,原來她心里還是記著他的。
王彧青忽然仰天長笑:“哈哈哈……”
明月青見平昌候一會兒流淚、一會放聲大笑,哪還有平時溫文儒雅的模樣,簡單就像個瘋子,不由又驚又怕:“候爺,你怎么了?”
王彧青仿佛沒有聽到,仍舊放聲長笑,笑著笑著,竟然哭了起來,明月青頓時慌了手腳:“候爺……”
這是什么情況?。窟@把年紀了,居然在自己這個生人面前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哭的,明月青手足無措的不知該如何應對,向周圍掃了一眼,幸好歐陽寧城的衛兵沒有在這里出現。
“瑤兒……瑤兒……”王彧青邊哭邊自語:“是我負了你,是我負了你啊……”
見王彧青淚水不斷,哭得悲切,明月青也不由動容,想到母親死得凄慘,鼻尖酸澀,眼淚漫上眼眶。
夜涼如水,環繞著兩個在月光下傷心慟哭的身影。不知何時起,草間蛙鳴蟲叫聲早已停止,只有塔鈴清悠的叮鈴聲,在夜空里傳出好遠。
不知不覺間,月移中天,夜已深沉,王彧青已止了哭泣,臉上又恢復了往日的溫文,只是周身依舊帶著濃濃的哀傷。
明月青抬頭看了一眼月亮,估摸時間已經接近子時,再有幾個時辰,天該亮了,她跟著平昌候出來這么久,就算是候爺叫她出來,自己也不能擅離職守這么長時間,“候爺,時辰不早了,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明月青的一聲候爺讓一直沉浸在悲傷里的王彧青猛然回過神來,目光向四下里一掃,見不遠處有一根枯木橫在草地上,走過去撩袍坐下,向明月青招招手:“孩子,過來坐?!?/p>
孩子?明月青眼睛瞪得老大,平昌候今夜的表現實在匪夷所思,讓人捉摸不透。
見她躑躅不前,王彧青重又招手,語氣溫和:“快過來,本候……我有話與你說,今夜就讓王進替你值夜,放心吧?!?/p>
明月青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坐下。
王彧青側身看她坐得如此遠,苦笑了一下:“今晚,我便與你說說你母親的事?!?/p>
明月青精神一振,讓人覺察不出的朝平昌候身邊挪了挪,急不可待的望著他在月下俊朗的臉,豎耳聆聽。
誰知平昌候眼睛看著遠處,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什么,不由得著急起來,正當她想出聲詢問時,平昌候輕聲慢語說了起來:“十八年前,我與你母親相識于一個細雨蒙蒙的午后,其實,應該是一個錯身而過的偶遇?!?/p>
想起當時的美好,嘴角浮上一個淺笑:“那時我不知道你母親是誰,就讓王進四處打聽,一直不得結果,卻在一個好友家的酒宴上意外看到了你的母親,才知道她是歌舞坊的當紅舞姬?!?/p>
聽到此處,明月青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隱隱作痛。
千猜萬想,怎么也沒想到母親竟然是個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