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跟凌霄同行回家,韓祎和左伽昇一起去了余伯伯家。
兩個人到的時候,余伯伯正在廚房間燒菜做飯,飯桌上已經擺好了幾樣燒好的菜肴。左伽昇一進門,就被撲鼻的飯香味熏得沒了正形,興致高漲起來,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盤里的一塊肉:“竟然還有螃蟹!”
余伯伯端了一盤剛出鍋的熱菜,拍了他的肩膀:“就你小子嘴饞,趕緊去把你的猴爪洗洗!”末了,又問韓祎:“怎么就你們兩個人來?沒叫筱萱他們幾個啊!”
“我們兩個還不夠給你助興?”韓祎說。
“我今天可是準備了好多菜,想好好跟你們聚聚呢。結果你連這么重要的客人都不給我請過來。”余伯伯故意甩了不高興的臉色,像小孩子賭氣似的,隨后又問:“怎么?這假期剛過完,又鬧不開心了?”
韓祎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余伯伯,麻煩你以后把我們和關筱萱分開,我們是我們,人家是人家,人家忙著呢,不是什么事都跟我們在一起。”
剛剛洗完手出來的左伽昇接過話頭不假思索地說:“這次不是跟關筱萱鬧脾氣,是因為今天我們班剛轉來的一個新同學,叫凌霄。讓他這樣的‘萬人迷’在班上的女生面前受冷落了嘛,他心里已經不開心一整天了。而且今天本來是要喊關筱萱一起來的,結果她竟然跟著那個凌霄一起回家了。”
“凌霄?”余伯伯很詫異地問。
“對啊,怎么了?”左伽昇嘴里啃了一口蘋果,不明所以地問。
余伯伯頗有意味地看了一眼韓祎,又迅速轉移了話題:“來來來,趕緊坐下來吃飯吧。”
等三個人圍坐下來,韓祎說:“看我跟伽昇今天給你帶什么好東西來了?”說著,拿出一瓶好酒放到飯桌上,起開酒瓶蓋。
“你倆還有這份心,這酒啊,小飲怡情,大飲傷身,你們倆少喝點。”
左伽昇說:“這酒是從我爸那兒拿來的,您要是喝了喜歡,回頭我再給你多帶幾瓶過來。”左伽昇家里因為是做煙酒生意的,父親經常會從外面搞騰些不錯的好酒回來。
韓祎和左伽昇敬了余伯伯幾杯酒之后,余伯伯吃著小菜突然說:“提起筱萱這孩子吧,我覺得還挺有意思。別看她平日里說話辦事沒個正經樣,但她對有些人有些事用心的時候,那可不得了。她平常有事沒事都會到我店里閑坐一會兒,有陣子沒來,我還挺想她的,有時候看她,就想起了我家原來那丫頭。”
“余伯伯,你原來還有個女兒啊!”左伽昇一臉驚訝地問。
突然被問及陳年舊事,余伯伯臉上的笑收攏了,喝了口小酒,頓了頓,一副回憶的神情爬在了臉上:“她要是能順順利利長大,差不多也跟你們這么大了吧。我女兒叫雯雯,鬼機靈,小時候特別喜歡看書,每次看完書就喜歡問我各種各樣的問題,有時候我答不上來,她就說我是天底下最笨的爸爸,呵呵,這小丫頭可有能耐。
那時候我跟她媽工作都忙,她喜歡在書店里呆著,我就常常放學后把她放到書店里讓她看會兒書,等我和她媽下班后再去接她。但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去那家書店里找她,卻找不到了,剛好那天書店老板中間臨時有事,也不知道雯雯去了哪里。那時候沒有監控信息,人就這么不見了,她這一走,都快走十年了。”
余伯伯說到這里,聲音有些哽咽,又悶下一小罐酒,長嘆了一口氣,繼續說:“她走丟的那一年是六歲,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天把她送到書店門口,她跟我說:爸爸,我在這里等你回來接我,你來的時候,我差不多能把《阿凡提的故事》讀完,回去我給你講好不好。那是她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沒想到這是最后一句話……后來她媽因為這事,精神上受不了,跟我離了婚。再后來,我就在這兒開了這家書店,總想等她回來吧,想著要是哪天這姑娘回來了,她要是逛書店,說不定還能找到回家的路呢。”
講到這里,余伯伯的眼眶里盈滿了淚水,提及過往無法釋懷的傷心事,內心肝腸寸斷。韓祎和左伽昇在一旁靜靜地聽著,都陷入了沉思狀。末了,左伽昇先開了口安慰余伯伯說:“余伯伯,你也別太難過了,這不是還有我們呢嗎?平常你就把我們當你自己的孩子就行了,我們也會一直陪著你的。雯雯當年既然是走丟的,那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咱不提這些傷心事啊。”
三個人觥籌交錯間,已經是深夜快十二點,左伽昇喝得最為盡興,直接喝了個酩酊大醉,最后和韓祎不得不留宿在余伯伯家里過夜。
****************************
左伽昇和韓祎喝醉酒的事,在第二天的語文課上捅了婁子。
第二天早上的第一節課便是語文課。上課鈴聲響了之后,走進來的卻不是胡小梅老師,而是一張陌生的面孔。看長相很年輕的女人,個子不高,圓臉,鼻梁上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腦后扎著一束短馬尾,神情嚴肅。
班上的同學們都還沒反應過來,個個一頭霧水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女人,竊竊私語。
韓祎和左伽昇就是在這個時候闖進來的,兩個人氣喘吁吁地跑到教室門口,打了聲報告,卻沒聽到回應,這才抬頭望過去,講臺上的陌生女人眼神炯炯地盯著他們兩個,緊繃著嚴肅冷色的面孔,不說話的時候都壓了別人半頭的氣勢。
左伽昇賊眉鼠眼地往教室瞅去,看大家的神色都有些異樣,正當他尋思的時候,卻聽到女人厲聲問道:“你們兩個,為什么會遲到?”
一看來者不善,但又不知道此人是何方神圣,初次見面就擺足了兇神惡煞的姿態訓斥他們,左伽昇很不服氣地反問她:“你是誰啊?我們胡老師怎么不來,你有什么資格在這兒隨隨便便教訓我們?”
左伽昇這么一擺橫,教室里的氛圍也跟著躁動不安起來,坐在前排的幾個同學不停地沖他使眼色,很替他擔心的樣子。
“早就聽說你們36班的紀律是全校最差的,今天一來,果然名不虛傳,有你們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你們班的語文成績能好起來才是怪事。那我就告訴你,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班的語文老師,誰要是有意見,不要來找我,直接找校領導去問。”
女人的話音剛落,班上立刻炸了鍋,互相竊竊私語交頭接耳,嘈雜聲連成一片。
“胡老師去哪兒了?”韓祎問。
“這位同學,現在是上課時間,已經上課十分鐘了,不是談論這個問題的時候吧。你們兩個回到自己座位上去,罰站聽課!”
不必多說,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很明顯是新老師來班上放的第一把火,以儆效尤的意思。韓祎和左伽昇也自知理虧,不好繼續對抗下去,只好回到座位上站著。女人在講臺上拿了課本,一本正經地說:“每個人都拿出一張紙,我要先檢測一下你們以往學的古詩文知識點。”
這又是新老師燒的第二把火,燒得大家都有些措手不及,過了一個假期,之前學的內容都忘得一干二凈,誰會料到還有這樣的突然襲擊。話音落,班上卻沒有一個同學聽命照做的。班長邵將打開抽屜正準備拿語文課本,動靜的聲音被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靜襯托得響亮,身邊的人不約而同向他投去不懷好意的目光,他又很知趣地把手縮了回去。
“看樣子都不想上課了是吧?哪位同學有情緒不想上的,給我打報告,跟這兩位同學一樣都給我站著!”
我在下面早已是坐立不安,終究沒能按捺住情緒,突然從座位上直愣愣地站了起來。新老師的目光掃到我身上,言語凌厲:“這位同學,你是什么意思?想跟他們一起站著嗎?”
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我認真地說:“老師,我們班的同學之前跟胡老師的關系一直都很好,她突然走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們都應該知道,不然,我們也沒辦法安心上課啊,所以我們希望你或者學校能給我們一個解釋。”
其他同學一時間群起響應。這很快就惹惱了新老師,她狠狠地把教具摔在講桌上,暴跳如雷:“安靜!你們這是對我有意見是吧?好,你們班的課我還不樂意上了,誰愛給你們上就上!”
說完,老師憤然離開教室,留下重重的摔門聲。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沉寂了片刻,又立刻喧囂沸騰起來。我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心中竟有些莫名的得意,仿佛打贏了一場勝仗。等我抬起頭,突然看到凌霄從前排望過來,看了看我,目光有些復雜,像是對我剛才的舉動表示不理解也不滿意。
然而,我們的抗爭并沒有取得完全的勝利,這不過是引發了一場戰役的導火索。不一會兒,趙恒走進教室,臉色很是難看,一進門就厲聲吼道:“關筱萱韓祎左伽昇,你們三個到我辦公室!”
三個人面面相覷,在大家的議論聲中走出了教室,走出了幾分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氣勢。等我們一字排開站在了趙恒的面前,個個臉上都挺著倔強和無所謂,打心眼里并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沒說一句話,單單是臉上的無所畏懼,就已經激怒了趙恒。
“韓祎左伽昇,你們倆先說,今天語文課為什么會遲到?”
兩個人都沒吱聲,眼神飄忽在其他地方,嘴巴緊閉,寧死不屈。
“你倆這是什么態度?問你們話呢?為什么會遲到?”趙恒步步緊逼。
“昨晚喝多了,所以遲到了。”韓祎很坦誠地供認了。我站在他身邊都能聞到一股叛逆的氣息正從他的身上慢慢發酵,發酵成一種挑釁的情緒,像是故意要說實話看趙恒大發雷霆的樣子,把對手逼急了,他心里才會有報復的快感。
我和左伽昇不約而同地望向他,目光中充滿了訝異和震驚。左伽昇是同謀,當然知道這件事,但他的驚訝恐怕是沒有想到韓祎會大大方方地攤牌,供認不諱,而我則是完全不知道他們喝酒的事,眼睜睜地看著韓祎往火坑里跳,這不禁讓我有些擔心,卻又感到匪夷所思。
聽到韓祎坦坦蕩蕩地擺出的理由,趙恒已經怒發沖冠,手里拿的一卷紙充當了教鞭,氣得顫抖起來,指著韓祎說:“你們兩個竟然出去酗酒?是不是不把嘉源的校規放在眼里?”趙恒已經不再是眉頭皺一皺的程度了,臉部肌肉也開始哆嗦,問話的聲腔隨之抬高了八度。
左伽昇眼看著情勢已經火燒眉毛,快要成燎原之勢,就想趕緊找個借口來緩和愈演愈烈的氣氛,辯解道:“老師,我們昨晚是喝了點兒酒,但不是酗酒,就是沾了一丁點兒而已,沒你說的那么嚴重。”
“你這是在跟我狡辯!左伽昇,別以為你家開個煙酒店,學校就能給你開綠燈讓你隨便抽煙喝酒!”左伽昇還想說什么,又被趙恒氣急敗壞地打斷了:“一會兒我再收拾你們兩個!蹲在這兒寫一萬字檢查也不為過!”
批評完韓祎和左伽昇,趙恒這才轉向我,把剛才沒撒完的氣一唾沫噴到了我的臉上:“關筱萱,你又是怎么回事?剛來的嚴老師怎么招你惹你了,竟然在課堂上頂撞老師?什么素質?”
“我沒頂撞她,我就是想知道胡老師去哪兒了。”
“還頂嘴?胡老師去哪兒了你不能私下里來問,課堂上你瞎搞什么?上誰的課你還挑三揀四的,啊,就你一個人有意見,其他人怎么沒意見?”趙恒說。
“老師,其實我也有意見,還是我先頂撞的。”韓祎突然接過話茬,把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臉上故意露出憨態可掬的笑。
“其實大家對她都有意見,又不是只有我們幾個人。”左伽昇也跟著嘀咕了一句。
趙恒眼看著自己寡不敵眾,一張嘴敵不過三張嘴,就粗暴地打斷了韓祎和左伽昇:“輪到你們兩個插話了嗎?”繼而又把目標鎖定在了我的身上,不想再多費口舌,直接下了軍威令:“關筱萱,你現在到操場上罰跑二十圈!”
我站在原地先是沒動,猶豫了片刻,沒反應過來,等到趙恒的狂風暴雨來得更猛烈了些,他沖我吼了一聲:“還站在這兒干什么?聽不見是嗎?跑不完別回來上課!”
我低著頭,把胸口憋的那團悶氣咽了下去,挪動腳步,走出了辦公室。
**************************
陰色的天空下,偌大的操場上,只有我一個人在奔跑,一步踩著一步奮力地向前跑著,神色鎮定,像是把幾分鐘前的委屈和不甘都踩在了腳下,我竟然感到有幾分暢快。
沒過一會兒,看到韓祎和左伽昇也跟著跑了過來。等他們跑上跑道與我肩并肩,我氣喘吁吁地問:“你們怎么來了?”
“陪著你同甘共苦唄。”韓祎說著,臉上的表情有些開心。
“我就說,每次跟你們在一起,就準沒什么好事兒。”我揶揄一笑。
左伽昇卻說:“你說的這是什么話?剛才在辦公室,韓祎可是頂撞了老趙才過來陪你罰跑的,你沒看見最后把老趙給氣的,他脾氣那么好的一個人。”
“我可沒求著讓你們來。”我沒領情。
左伽昇說:“隨便你,我是寧愿在這里享受片刻的自由,也不愿意待在辦公室里受那種窩囊氣。”他頓了頓,又轉向我說:“關筱萱,沒想到你今天還挺仗義的嘛,就你說的那幾句實在話,特酷,看把那個新來的給氣的,哈哈哈……”
“先別說我了,你們倆昨晚去哪兒喝酒了?”
“去余伯伯家了,這不是昨天余伯伯過生日嘛,所以就——”左伽昇話說到這里,冷不防被韓祎使了個眼色,他又趕緊閉了口。
我完全不知情:“昨天余伯伯生日?你們怎么不告訴我?”
“昨天本來是想跟你說的,看你已經約好了人,挺忙的。”韓祎的話里有話,我聽得出他似乎還在為昨天的事耿耿于懷。
左伽昇又絮絮叨叨地說:“昨天你沒去,余伯伯還特意提到你了,聽他話里的意思,他還是挺期待你去的,結果你還放我們鴿子。”
“改天我再去看看他。”我并不想就此事再繼續爭論下去,唯恐會扯出凌霄的話題,又是糾纏不清的,惹得大家都不開心。想到胡老師,我又突然問:“你們說,胡老師是不是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要走了?”
“嗯?”韓祎沒反應過來。
“她之前不是給我們上過一節人生如旅行的課嗎?可能……那個時候她就知道自己有一天會提前離開我們吧。”
“那也不能連個告別儀式都沒有吧,這么突然。她這一走,來了個母夜叉,以后我們可是沒好日子過了。”左伽昇突然間沖著空曠的操場大吼了一聲,加速跑了出去,韓祎緊隨其后,我在后面看著他們兩個人奔跑的背影,在陰天里暈染成亦真亦幻的墨色。
也許胡老師在講那節課的時候,就已經是無比鄭重的告別儀式,只是我們誰都沒有發覺。她看似漫不經心又如此處心積慮地給我們上的那堂課,不過是想告訴我們一個真相。我們還想要什么解釋呢?她其實早已經說過的。那個關于離別的真相,如果我們都能提前知曉,那其實是很疼痛的一番領悟。
告別往往來得更為輕巧,因為我們可以提前預設好一份心情,吃一頓送別宴,撕心裂肺地唱一次歌,發自肺腑地說幾句掏心窩的話,告別之后我們還可以有所約定和期待,期待下一次的重逢,約定下一次的見面。
但成年以后的我們才開始恍然,當年那些無足輕重的告別,往往在不經意之間就成了離別。離別是不需要準備好什么心情做好什么姿態的。當很多年以后,你在人群中再也找不到那些推心置腹的朋友,遇見故友卻再也找不回當年的感覺,還有很多朋友說著下一次見面的約定卻再也見不上一面,你在夜深人靜對坐無人的時候,獨自承擔的那份失落和孤獨,就是時間告訴你的真相,而你也無可與之抗衡。
所幸,我們都是善于遺忘的人,才得以把成長過程中那些日積月累的痛苦減免到最小份,剛剛適合用來懷舊。而懷舊,不過是我們漂浮在時間之海中為記憶增加的一層濾鏡,過濾掉那些多余的濃烈的情感,剩下些泡沫似的幻影,用來自欺欺人,卻足以撫慰人心。
很多年以后,我還做過一個夢,夢中回到了那一天。不記得那是清晨還是黃昏,只記得天色是暗黃色的,帶著陰郁的氣息,音樂樓上的幾只鴿子飛過教學樓落到屋頂的天臺上。
我和韓祎、左伽昇在操場上跑步,老趙坐在跑道邊的草地上,他又緊鎖著眉頭,壓著不溫不火的情緒,看著我們既得意又憤憤地說:關筱萱,丫的就不信滅不了你們的年少輕狂!
我們就在他的眼前跑,夕陽的余暉把我們身后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映在綿延無盡的跑道上。
那個時候的我就在想,如果能這么一直一直跑下去該多好。我們都不會跑到看不見的遠方,都不會散落到天涯海角。我們兜兜轉轉了一圈又一圈,總還是能回到最初的地方。那時候的我們,依舊年少輕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