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墨出了懷王府,就覺得恍如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活著回來了。
“回去了,應該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吧?”舒墨眸子一沉,指了指身后的懷王府后門,“這尊煞神,有人想惹嗎?”
跟著他一塊押送蘇祁的幾個衙役齊齊搖了搖頭。
開玩笑,誰沒事想去惹個煞神玩玩啊。
舒墨也是這么想,他可沒有打算惹上蕭離疏,但是,蘇逝還是能惹惹的嘛,掏出墜子拋了拋,想起懷王府那一幕,臉上不由掛上戲謔而算計的笑意,該死的蘇逝宮宴上還調侃他“大舅子”,這會子自己還不是得管懷王叫聲“妹夫”。
思及此,便向隨行的其他衙役溫和笑道:“好,既然如此,本大人就帶你們去客云來吃一頓好的。”
一聽客云來,衙役們眼睛都要直了,齊齊奉承了句:“舒大人威武!”
到了客云來,先在大廳給衙役們點了一桌,自己又要了個雅間,向那掌柜不懷好意的笑道:“至于錢,等會會有人來結賬的,讓你們主子來一趟,就說事關你們家小主子。”
客云來掌柜也知道這小子不僅是大理寺卿,還是自家主子的摯友,白吃白喝的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不過自家爺也不在乎,而小主子,當然是蘇家三小姐了!
當下不敢耽擱,立馬帶著他上了雅間,然后著了小廝去通知蘇逝。
蘇逝正著急呢,上次梧桐帶回來的消息是她還沒醒,之后的幾天,不論派誰去叫門都進不去,更別說探聽消息了,因此這一接到消息,馬不停蹄的就趕來找他了。
“阿墨,你說有我妹妹的消息,真的假的?”他把門一踹,便著急喊道。
舒墨卻端著杯酒,一臉淡然:“我還會騙你啊?”
“她怎么樣了?”
“活蹦亂跳的。”舒墨說著,便不懷好意的一笑,“不僅活蹦亂跳的,人家還有懷王殿下當護花使者呢。”
蘇逝聞言忍不住嘴角一抽,懷王殿下當護花使者?
難不成那懷王蕭離疏,還真的……
看上了阿掩?!
見蘇逝呲牙咧嘴咬牙切齒的表情,舒墨笑容擴大,越發戲謔,滿臉都寫著看好戲的表情。
蘇逝這才坐在他對面,穩住了自己的表情,細看之下,卻見舒墨滿身都是細細小小的傷口,立馬扯開了話題:“那你呢,你這一身是怎么弄的?”
舒墨聽他追問此事,不由放下杯子開始大吐苦水,滿臉皆是憤懣:“你是不知道,我這大過年的,被懷王揪住了,讓我堂堂一個大理寺,去干封山的活!這也就算了,還讓我抓個人不人獸不獸的東西,讓抓也就算了,還得是活捉!你看看我這一身,先在山上圍追堵截封了好幾個日夜,好不容易逮住了,為了活捉,我手下兄弟十個九個掛了彩,真是要氣死我了。”
聽他倒苦水,蘇逝也忍不住嘆了口氣,隨即說道:“我又好得到哪去。我爹為了遇刺一事牽扯上大幽使團,天天忙得腳不沾地的,我那寶貝二妹又受了重傷,我大娘什么都不管了,天天凈守著我二妹,家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全是我一個人管,我這么兩三天簡直快忙瘋了,手下鋪子都停了好幾家,都不知道虧哪去了。”
舒墨聞言還是不解氣,拿起桌上酒杯就往他身上砸:“你鉆錢眼里去算了!”
“我這不還擔心我妹妹嗎,也不知道她是什么體質,一天天的不是她惹事就是事惹她,她那天傷多重,你又不是沒看見。”蘇逝穩穩接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而且該死的蕭離疏還不讓他見!蘇掩一個姑娘家,轉眼被他扣了三四天!他還得上上下下滿府欺瞞這件事,要不然她哪還有名聲在。
而同時,懷王府那邊,蘇掩突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怎么了,誰罵她?
“對了,人不人獸不獸的那個野人,到底是個什么玩意?”
“你問我我哪知道。”
舒墨這便掏出那個墜子丟給了蘇逝,隨口說道:“你妹妹讓我給你的,說給了你你就知道。”
蘇逝見他拿出那個墜子,毫無任何心態起伏,那是蘇掩的墜子嘛,還是九年前蘇祁出生前他轉送給她們母女的,他認得,于是便伸手去接。
但當那墜子落進他掌心的時候,他驚得連手里酒杯都掉在了地上,砰一聲輕響,把舒墨嚇了一跳。
那墜子背面,刻得分明是個“掩”字!
但他很清楚的記得,蘇掩手里的那個墜子,刻的是“祁”!
而那個刻了“掩”字的玉墜,這九年來一直沒有找到,如今,卻安安穩穩完完整整躺在他掌心!
掩字玉墜,野人,蘇掩,蘇祁。
蘇逝轉了八百個彎,突然捏緊了拳頭,一拳砸在那酒杯的碎片上,卻恍如感覺不到疼似的抬頭向舒墨冷靜問道:“那個人不人,獸不獸的,大概幾歲?”
說是冷靜,可那目眥欲裂的一雙眼,分明驚呆了舒墨,他們倆是一塊長大的,從小到大,這小子最是沉穩淡然,一身氣質宛若謫仙降世,幾時這般失態過?
“我問你,他幾歲!說啊!”
舒墨被這野獸般的怒吼喊回了神,慌忙道:“若是,若是個人的話,大概也就七八歲的模樣。”
只是,那顯然不像是個人啊!
用尖利的爪子攻擊,像狼一樣低吼,聽不懂人話,吃生肉,牙口之尖利甚至可以咬得人鮮血四溢。
那……
怎么會是個人呢!
蘇逝跌坐在地上,手心里那個“掩”字,卻一次次撞擊他心神。
阿祁……
若阿祁沒死,平安長大,不正是九歲的年紀嗎!與舒墨所言,差不了多少!
舒墨走到他身旁,見他滿手的血,慌忙去拉,卻是半分都拉不動他:“喂,阿逝,你醒醒!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蘇逝將那塊玉佩按在心口處,竟是忍不住啜泣,垂著首,一下下拿血跡斑斑的拳頭砸著那些酒杯碎片,眼淚氤氳進地板上的血痕。
舒墨慌了,揪住他衣領對著他臉就是狠狠一拳,用勁之大打得他在地上滾了一圈!
“你他媽的給老子醒醒!”
他不砸了,坐起身來靠著墻,拿那只手抹了把眼淚,抬首向舒墨粲然一笑,一如曾經,只是另一只手,依然死死地按在心口。
“他是,他是我弟弟。”他一邊笑,一邊向舒墨說道,那笑容,滿是燦爛,“九年前,我娘生下他,一尸兩命,那年我十一歲,我什么都沒能做,我連我母親和我弟弟的尸首都保不下來,眼見著他們,被拋在亂葬崗。
后來我被我大娘,拿繩子綁了,送到了書院,撤走馬車和書童,聯系了書院的老師,我連回家都回不去。
好不容易再回到家,我妹妹不認我了,她那年六歲,滿身是傷,連我們府中的粗使婆子都敢打她罵她,我爹與我商量后把她送到了靜心庵,結果她到靜心庵第一天,靜海師太就送了信來,說她遇到了土匪,被打成了重傷,我爹去查,那些土匪,根本就是我大娘雇來的殺手。
他們姐弟二人,一個,處處要提防著我大娘,我生母的殘害,一個,被丟在亂葬崗子里活成了一個野人,而我,竟是他們的大哥,而我,竟是這相府的嫡出大公子。”
他笑得眉眼都彎了,一邊說著,一邊用握著那個玉墜子的手一次次錘擊自己胸膛,抬首又向他道:“阿墨,這就是,我。”
舒墨聞言,跌坐在了地上,他要有多苦,才能笑得這么燦爛。
他終于知道,初在書院相識的時候,十一歲的他,為何那樣滿臉的淡然,一身生人勿近的氣質,終于知道,他為何化名君墨問,創造了另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自己。
他是得有多幸運,才能打開一個背負著這樣命運的人心扉。
舒墨頓了頓,拿過桌上酒壺抬首一飲而盡,這便上前一把把人抱住:“你什么都不知道,案子,我來查,你要恨,恨我就是。”
蘇逝愣了愣,一時沒反應過來:“阿墨……”
誰知他倏忽起身,將手中酒壺狠狠一砸,淡淡道:“今日酒錢,我自己結。”
說罷,跨步便掠過癱在地上的蘇逝,淡然離去,那步履之間都帶著風,只留給他一個瀟灑而不羈的頎長背影。
蘇逝癱坐在地上,目送他遠去,不由一笑。
他三生有幸,才遇到這么一個混賬哥們。
當下爬起身來,跌跌撞撞往醫館去了,簡單包扎了一下手掌,這便策馬往宮里去,大幽使團明天就要啟程回國了,蘇持遠這個時候應該還在宮中議事,他得把阿祁的事,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