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紅磚樓的頭幾天,方鳴謙天天逃跑,最遠一次跑到水泥橋頭才被抓回去。上班時方木根夫婦反鎖木門,把他關在客廳,方鳴謙成了小小囚徒。他的囚室是這樣的,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刷了一層紅油漆,墻上刷著一人高的藍油漆,天花板上掛一個白吊扇,囚室里有三樣家具,一張紅白月季花紋長沙發,一個玻璃組合裝飾柜,上一層架著幾個裝飾盤,玻璃盤里繡著幾只白毛綠眼波斯貓,脖戴紅色蝴蝶結,下一層擺一套玻璃茶具,紫色杯身上一串串暗金葡萄紋,一張黃漆八仙桌,下面放著四張方凳。
通往陽臺的門開著,方鳴謙走上陽臺,水泥圍欄上有三個陶土花盆,種了金桔、月季和小蔥。方鳴謙趴在陽臺上曬太陽,聽見背后傳來一陣笑聲,他轉頭看見隔壁屋玻璃窗后,一個圓臉小女孩在對自己傻笑。方鳴謙對小女孩吐舌頭拉眼瞼扮鬼臉,轉身繼續發呆,過了一會,客廳就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方鳴謙跑過去,趴在門后從門縫里往外看,敲門的是剛才的小丫頭,她同樣把臉貼在門縫上,黑眼珠滴溜溜轉著里打探,她拍著門喊:“你開門啊,我來找你玩了。”
“門鎖了,”方鳴謙說,“要等我爸我媽下班才開門。”
小丫頭繼續拍著門:“那我跟你說話好了,我叫高燕,你叫什么?”
“我叫方鳴謙,”方鳴謙說,“我不想和你說話,你看起來好傻。”
高燕隔著門發出奶聲奶氣的抗議:“你才好傻,我很聰明的。”
中午方木根夫婦下班開了門,高燕就一頭沖進來,盯著方鳴謙看來看去,問這問那,跟屁蟲一樣在他身后轉悠,幾個回合下來,方鳴謙就輸給了高燕天不怕地不怕的皮厚勁。托高燕的福,下午上班時,方木根夫婦只鎖了外面的單元大門,高燕抱著一盒獨生子女發的玩具積木笑嘻嘻走進來:“謙謙哥哥,我們一起玩積木好不好?”
說話奶聲奶氣,圓臉,扎兩根麻花辮的高燕成了方鳴謙的唯一玩伴。
關了方鳴謙一禮拜禁閉后,方木根啟動了早教大業。他弄來一塊小黑板,在走道墻上釘一個長釘把黑板掛上去,每天早上,方木根用粉筆在黑板上抄一首唐詩,接著把方鳴謙喊過去,要他站在黑板前,方木根讀一句,方鳴謙跟著讀一句,教他讀過五遍,認過黑板上的生僻字,方木根就去上班。
等到方木根下班回家,方鳴謙就要站在他面前,大聲背誦早上念過的唐詩。他記性好,背詩這件事沒吃多少苦頭,反而是描字讓他遭了罪。
方鳴謙天生是個左撇子,而方木根嚴禁他用左手寫字,描字帖描得多了,右手酸脹難受,方鳴謙偷偷用左手描字,方木根檢查作業時發現筆跡不一樣,懷疑他讓郭燕幫忙自己偷懶,一番審問后方鳴謙才坦白從寬:“那些字是我用左手寫的。”
方木根拿了一把不銹鋼尺出來:“喜歡用左手寫字是吧?把左手伸出來。”
方木根要他攤開掌心,不銹鋼尺三十擊,左手心又紅又腫,第二天捏筆都痛。方鳴謙屢教屢犯死不悔改,最后方木根想出了好法子,上班前他用一根麻繩把方鳴謙左手綁在腰后,麻繩在腰上繞了四五圈,這才對方鳴謙說:“你動一動我看看。”
方鳴謙扭動身軀要掙脫左臂的束縛,卻發現動彈不得,測試了一番,方木根這才得意哼一聲:“這下看你以后怎么渾水摸魚。”
高燕來找他玩時,看見他五花大綁的左手發問:“謙謙哥哥,你爸爸怎么把你捆起來了,你是不是又搗亂惹你爸生氣了?”
方鳴謙苦中作樂,披一件外套,甩著空蕩蕩的左袖管:“我爸天天都生氣,別管他,哎,你看我這個樣子像不像獨臂大俠?”
玩了一會高燕就指著左臂說:“謙謙哥我幫你解開好不好?等你爸爸要回來,我再幫你綁起來。”
方鳴謙搖搖頭:“你綁的跟他綁的不一樣的,給他發現我又要挨打了,算了算了。”
演了一個禮拜獨臂大俠,矯正了方鳴謙左撇子的習慣,方木根又開始逼他背九九乘法表,這個問題也不大,背過了九九乘法表,小小的鐘表讓方鳴謙吃盡了苦頭。
他搞不清那三根指針里哪一個才是正確答案,方木根沒有多少耐心,給他講過時分秒三者的區別,又丟下“一刻”、“半”、“三刻”這些煙霧彈,接著就拿出獨生子女發的玩具做練習,那是一個玩具房子,黃墻紅屋頂,白柵欄前有綠草紅花,褐色煙囪下就是方鳴謙的噩夢,一個圓盤時鐘,紅色時針、藍色分針、白色秒針,周圍一圈刻度標注著1-12的數字。方木根隨手轉一轉三根針,就要方鳴謙報時。
方鳴謙把三點報成了十二點零三分,挨了一記耳光。把七點二十五分報成五點零七,又挨了一記耳光。連續答錯,方木根就換了一種拷問方式,由他來報時,方鳴謙轉指針。他喊四點一刻,方鳴謙把時針移到4,分針游移不定,方木根一個毛栗子敲下來說:“一刻就是十五分!”
“十二加三等于十五。”方鳴謙口中念念有詞,分針劃過12落到3上,瞎貓遇見死耗子,蒙對了一次。
“那四點十八分呢?”方木根又問。
“十二加六等于十八。”他看了一眼方木根怒氣沖沖的臉,戰戰兢兢把分針往前移動三格,放在數字6上。
方木根狂躁起來,揪住他耳朵前后拉扯:“你是豬腦子嗎,跟你說了一個數字代表五分鐘,五分鐘!三就是十五,四就是二十!十八是多少?”
方鳴謙心驚肉跳,聽得一頭霧水茫然不解,方木根搖搖頭又報一個時間:“七點五十。”
方鳴謙把時針移到7,五十這個數字難住了他,分針在鐘盤上劃一圈,十二,兩圈,二十四,三圈,三十六,四圈,四十八,方鳴謙把分針移到2上,如釋重負,五十。
方木根失去了耐心,解了皮帶指著他鼻尖罵:“你簡直笨得無藥可救!”
挨過一頓皮帶和訓斥,方鳴謙對自己感到絕望,索性放棄,無論方木根報什么時間,他都自暴自棄隨意撥弄。四個小時下來,他的耳朵腫了,腦門腫了,屁股和大腿上都是皮帶印。方鳴謙搞不明白的是,天亮就起床,天黑就睡覺,餓了就吃飯,渴了就喝水。這一切和那個一直不停滴答作響的鐘有什么關系?
幾年以后,方鳴謙收到小姨出嫁前送自己的禮物,一塊電子表,他回想起方木根逼自己認時間的那個下午。他看見液晶屏上跳動著小小的阿拉伯數字,12:49,清晰明確,那一刻他發自內心稱贊,電子表才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簡單易懂毫無混淆。
為了鐘表時間問題,一個禮拜方鳴謙天天挨打,在方木根拳打腳踢羞辱謾罵中,他才領悟了六十進制的時間秘密,學會認鐘表后,方木根一時找不出更多的難題來考驗方鳴謙,只好跑去街上新華書店,買了一本一年級小學生數學練習冊回來,要方鳴謙一天做上二十道聊以解悶。
兩個月過去,方鳴謙不再幻想逃跑和抵抗,接受了住在紅磚樓天天挨打挨罵的命運。偶爾方木根會開恩,帶他和高燕坐上自行車,騎去上班的地方參觀游覽。他們來到二號豎井的院子里,方鳴謙抬頭打量那個高高的塔樓,跟著方木根爬上一層層鐵樓梯來到三樓操作間。方木根是卷揚機工,寬大的操作臺上,布滿紅色綠色黃色按鈕,邊上還有一部搖桿發電黑色電話。方木根坐在椅子上,噼啪按了一通按鈕,塔樓里響起一陣電鈴聲,十幾個全副武裝的井下工人排著隊走進一樓的吊籠,關上鐵門。
一切準備就緒,方木根又打一遍鈴,接著拉下手閘啟動卷揚機,操作間另一頭的巨大輪盤嗡嗡轉動,鋼軸上一圈又一圈的鋼纜開始緩緩下墜,吊籠從豎井空深入地底礦道,把人放下去,把礦拉上來,黃色車斗里裝滿灰白色礦石,一樓的工人打開鐵門,用鉤子勾住礦車順著鐵軌拉去外面院子,一只只礦車前后相連,湊滿十二車后,烏黑電機車頭上豎起兩根辮子,搭上高壓電線,閃著藍白電火花把一列礦車隆隆拉走。
操作卷揚機的間隙,方木根給他們簡單描繪了地底礦道的情況,在方鳴謙的想象里,二號豎井是一株由鋼筋、水泥和磚塊澆灌成的巨大植物,而那些采礦坑道就是這株鋼鐵植物的發達根系,深入地底,根系發達,四下蔓延生長。參觀完卷揚機,方鳴謙和高燕跑去樓下院子玩耍,院里有三顆拐棗樹,樹冠高大茂密,黃葉間結滿一串串土色拐棗,方鳴謙拿了一根長竹竿四處敲敲打打,高燕就在樹下撿打落的“雞爪子”,兩人放進嘴里一嚼,味道又甜又澀。
他們又去李秀蘭上班的廢石道參觀,李秀蘭也開卷揚機,廢石道的卷揚機比二號豎井小了一號,卷揚機房建在半山腰,一條水泥軌道從山腳直通山頂,工人把掛鉤套上車斗,一按電鈴,李秀蘭就在半山腰啟動卷揚機,一根粗粗的鋼纜吱吱呀呀把一車廢礦拉上高高山頂,兩個工人在山頂等著,把車斗推進一個大轉盤固定住,按下開關,轉盤上下顛倒,一車廢石嘩啦啦滾下廢石道后山。
方鳴謙帶著高燕爬上山頂,山頂背面的山坡毫無生機,滿是盤子碟子大小的片狀廢石,像一片片巨大的魚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方鳴謙指著背面閃亮的山坡,又指指另一邊滿是枯草黃葉的山坡問高燕:“你喜歡哪一邊?”
“你喜歡哪一邊,我就喜歡哪一邊。”高燕這樣回答道。
方鳴謙摸著高燕的腦袋想,要不是有高燕陪自己玩,他在紅磚樓里肯定熬不過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