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亦景得到他們想要的答案之后，便離開了。

空蕩的殿內，太子妃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滯，宛若一具了無生氣的稻草人，沒了呼吸，沒了心跳，沒了體溫。

天邊逐漸升起了紅緋，漫漫散散的鋪滿了半邊天，如血的夕陽半落半墜在天邊，狠狠得照在她破敗一般，隨時都有可能倒下的身子上。

“母妃。”

從外面傳來試探似的又帶著掩藏不了的恐慌的一聲喏音。

太子妃僵硬著身子，用盡了全部的力量緩緩抬眼，黯淡無光的眸子中倒映出那一抹少年模樣，迎著殘陽，惴惴不安的站在那。少年努力的從嘴角擠出一個看似無礙的笑容，卻因年少，還不能完全遮掩住心性，一個安慰的笑容變得不倫不類。

秦延挺直腰背，向太子妃走來，走到她的面前，單膝跪地，握住了太子妃冰涼的雙手，側頭將臉貼了上去。

孩子終究還是孩子，兩行熱淚悄無聲息的落下，浸沒在指縫中。

“母妃，我只有你了。”

卑微乞求話語如重錘一般落在太子妃的耳畔，重重的砸在了她的腦子里。

太子妃緩緩抬起手撫摸著秦延的頭，沒有焦距的雙眼終于升起了一絲光亮。

“母妃·····沒事······”

她垂頭看著趴在自己膝上的孩子，心中的酸楚如海浪翻滾而來。

她愛太子，勝過一切。

秦延還年少，朝堂紛雜，虎狼眾多，她還不能倒下，以后的這片天，她得為他撐起來。

不自覺的，太子妃的身骨更挺拔了一些。

回王府的路上，祁苑一路沒有說話，低眸蹙眉思索著什么事，封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卻見他放于膝上的手攥得越來越緊。

直到回到了王府，封晗正欲開口，祁苑發覺了她要問什么，率先說道：“小嫂子，呆會再說。”

不等封晗反應過來，祁苑就已經走了。

秦亦景看著祁苑的背影嘆了一口氣，上前摟住封晗的肩膀，朝她搖了搖頭。

“有些事，他還需要自己想明白。”

夜半，兩人都沒有睡，一直在等著祁苑。

子時將過，書房的門被輕輕叩響，“吱呀”一聲沉重的開門聲。

“表哥，我來了。”

見她們兩個人都在，祁苑坐下來緩緩吸了一口氣，頓了一下，說道：“楚唐的新王登上王位不過一年，這一年，他大刀闊斧的對朝堂進行清洗，斬貪腐，減重稅，開荒田，招賢士，雖然才短短一年，不過楚唐的國力提升了不少，百姓更加安居樂業。先王去世時，身邊只有他這個最不受寵的王子一個人，最終的王位沒有傳給嫡子，而是傳給了他，任誰都知道這里面有貓膩。”

“歸一山表面上不歸楚唐，不歸北越，可實際上，歸一山，最初的創立者，是先王。”

這個隱秘著實狠狠的震驚到秦亦景和封晗。

歸一山地處兩國交接之處，兩國往來人口眾多，但心照不宣的將其當作一個中立地帶，拜入歸一山的人，楚唐北越皆有，出山之人很多都深入了江湖廟堂之中。

倩女之身，亦可報國。

歸一山背后的人是楚唐，而歸一山出來的人隱沒江湖之中，便尋跡不可見，那些散出的便都是一個個暗樁，釘入其他國家之中。

只怕再從歸一山出來的人，北越不是北越，而是楚唐了。

楚唐王的胃口，真不小。

“歸一山覆滅之后，之前散出的那些暗樁便一個個都失去了聯系，這一盤先王費盡三十年下的棋，沒了。先王原本將這一把利刃的鑰匙交給了原來的世子，可沒等世子登上王位，這把利刃就已經被人折斷，鑰匙也就沒用了。”

“如今的楚唐王在我臨出使之時，秘密交給我一封信，說讓我非到必要之時，不得打開。我今晚，打開了那封信。”

封晗：“信上說了什么？”

“文綺非文綺，酈妃非酈妃，景王非景王。”

話音輕落。

秦亦景的目光倏然凌厲起來。

封晗前兩句不甚明白，聽見最后一句，心中咯噔一下。

祁苑表面上沒有過多的表情。

秦亦景出聲輕聲問道：“你怎么看這幾句話？”

“現在的靜妃，恐怕早就不是真正的文綺了，從她遠走楚唐的那一天起，真正的文綺就已經不在了。”

“酈妃，她的身份或許不是楚唐進貢女這么簡單。”

“至于景王，“祁苑頓了一刻，道，”你不是表哥，是那個已經入土為安多年的表姐，秦亦歌。”

秦亦景沒有說話，默認了。

“對于是表哥還是表姐，我沒興趣，我現在，只想知道全部的真相。”

空氣靜默良久，夜晚的風格外的涼，吹的人沒有一點困意。

“明日，我帶你入宮。”

祁苑起身對著秦亦景默默行了個禮，出去了。

封晗看著秦亦景的神色不太舒明，輕聲喚道：“王爺。”

“之貽啊，過來，讓我抱會兒。”

秦亦景淺勾起唇角，盡力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么疲憊。封晗走到她面前，主動抱住她，輕撫著她的背。

這么久以來，她見過秦亦景脆弱的時候不多，可今晚，她發覺，秦亦景是真的累了。

“王爺，我會一直在的。”

就這么抱著，月偏西頭，日升東方。

天一大亮，他們就準備進宮，一拉開書房門，祁苑已經站在了門外。

進宮的一路上，都沒有說話，馬車內的氛圍低到讓人窒息。

到了宮門，下了馬車，秦亦景帶著他們兩個進去了，沒有人盤查，也沒有人敢盤查。

走著那條宮門路，四周的深紅墻垣，寬闊的路，來往的宮人很少，地上不見雜亂，偶爾被風吹落的樹葉飄落，不過幾時，便被人掃走了。

還未走到靜妃的宮門口，就已經嗅到了一股異香。

他們走進去，宮內沒幾個宮人在，一個受寵的妃子，宮內的下人卻如此少。

屋內的靜妃聽下人來報，低淺笑了一聲。

“讓他們進來吧。”

等他們進來之后，靜妃依舊是側躺在貴妃椅上，胸口半露春光，修長的兩條玉腿輕搭在椅子上，白皙嫩滑的肌膚上深紅青紫的痕跡斑斑點點。

她沒有一點忌諱，也不怕別人看見。

封晗再傻也知道那是什么痕跡。

秦亦景雙眼微瞇，“靜妃這深宮的日子，過得可真是逍遙啊。”

“景王過譽了，不過是自討些歡樂罷了。”

靜妃舉手投足間透著不可言說的萬種風情，千般風騷，輕抬眸，緩啟唇，媚氣自來。

祁苑放于身側的手不禁攥了起來，咬著牙逼迫自己要冷靜，“別用文綺的臉說話，看著就讓人惡心。”

靜妃黛眉微挑。

“文綺的臉？呵，可笑。”

“祁苑，你可知，你口中所謂的文綺的臉，那，原本是我的臉！”

祁苑眸厲不解。

“也罷，今日我心情好，同你們講一講這楚唐王室秘辛。”

“李鈺創歸一山，一方面是想往各處插暗樁，一方面，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私欲。”

李鈺，楚唐先王。

“歸一山只收貌美年輕的女子，她們初入歸一山，一般都只有十一二歲左右，可你知道嗎？每入歸一山的弟子，都是要先送入王宮的，李鈺說是要檢驗每一個入山弟子的資格。可怎么檢驗，你們知道嗎？啊？哈哈哈哈哈哈·······”

不用她說，他們大概也猜出來了。

“一天一夜······從早到晚······從宮殿中傳出來的痛苦的哭喊······不絕于耳，有的孩子，幸運的，活了下來，在被送往歸一山的時候，就會被用聆言術洗了記憶。那些沒能熬過折磨的，就會被剝了臉皮，尸身丟入亂葬崗，被剝下的臉皮就會成為他李鈺的收藏品。”

祁苑心臟咚咚直跳，似是要沖破胸膛跳出來。

“不······”

“不可能？”祁苑還沒說完，靜妃就打斷了他，“你可知為何從不收男子的歸一山，突然間收了你？”

祁苑突然心慌。

“那時候，李鈺已經將歸一山交到李訣的手上了，李訣好男風，這在楚唐，是個人人盡知的秘密吧。”

李訣是先王的嫡子。

祁苑身子恍惚，后撤一步，努力回想著當初入山的一切······

靜妃看著即將崩潰的祁苑心情大好，惑人輕音又下了一擊重錘，“你以為你還有多干凈？”

封晗看著靜妃，戾氣叢生。

“說完他了，我們來說說景王吧。”

秦亦景凝眸注視著她，“你想說什么？”

“說說你母親啊，人人稱頌的酈妃，傾國傾城的酈妃，她啊，可是歸一山，第一代主人呢。”

轟！

秦亦景腦中似是被拋下了炸藥，眼前黑了一瞬。

“她可是李鈺的好助手，幫他管理歸一山，幫他打入大周，從她手里傳回楚唐的情報不知道有多少呢，可惜啊，在大周的時間久了，她竟然忘了自己的真正身份是什么，有了你們兩個小崽子之后，她傳回楚唐的情報越來少，越來越無足輕重，李鈺知道，她的心已經不在楚唐了。人已無用，留其禍患。”

是楚唐王派人刺殺的酈妃和秦亦景他們。

“她死后，李鈺又馬不停蹄的想要再插入一顆暗釘。原本的計劃就是我替文綺前來楚唐，但沒想到她聽到王旨之后，那么激動，她那情夫死了之后，她跟著一起去了。李鈺是想放她那情夫和她一命的，但沒想到李訣看上她那情夫了，愣是將人擄到了自己的府上，那人不愿受辱便自盡了，文綺誤打誤撞的撞破了這一切，李訣便留她不得了。”

祁苑緩了好久，嘶啞著聲音道：“你說，文綺的臉，原本就是你的，是什么意思？”

“文綺的臉，在她十一歲那年就被燒毀了，李鈺就幫她換了一張臉，那張臉，就是我的，是從我的臉上生生剝下來的。”

“可李鈺為什么······”祁苑說道一半忽然滯住。

靜妃笑瞇瞇的盯著他，眸光中帶著不加掩飾的興奮雀躍，“說啊，問下去。”

祁苑感覺自己的喉嚨似火燒一半，心中百感千轉，苦澀刺痛。

“文綺是李鈺的種啊，哈哈哈哈哈哈······沒想到吧，李鈺這個種馬，朝中有多少大臣的妻妾是他種下的毒釘，是不是覺得很惡心啊，所以你能感覺到，我有多恨他嗎！”

“他當著我的面，侮辱我姐姐！當著我的面，剝了她的臉！！她赤·裸的身體，連塊布都沒有，就那樣被拖出了大殿！！！我恨李鈺，我恨楚唐所有人！！！我恨酈妃！！也恨你！！！”

毒蛇一般目光狠狠得釘在秦亦景的身上。

“李鈺沒殺我，也沒抹去我的記憶，只是聽你的母親說，我有一身美人骨······美人皮下美人骨，美人骨中藏深毒。他將我當作一條隨時可咬人的毒蛇養著，我也不負他的期望，我滅了歸一山，殺了李鈺，廢了李訣，助李元當上了楚唐王，抹去了在楚唐的一切。可我······不甘心啊·····”

“我······要所有······欠我的人······都下地獄······包括你······”

說著，靜妃的嘴角溢出暗黑的血，她依舊笑著，笑得張狂，滿嘴暗血的她此時此刻仿佛真的是一條從修羅地獄爬上來的毒蛇，目光灼灼的要咬死每一個人。

“赤姬花，可解空青的毒，但你帶來的，只夠解一個人的毒。”

秦亦景一聽怒不可遏，“還有誰？！”

靜妃虛弱的笑著，“常年出入我這宮中，又能有幾個人。”

封晗腦中警鈴大響，“皇上！”

靜妃緩緩躺平在貴妃椅上，勉強支撐著沉重的雙眼，“秦亦景，國，和家，你選哪個呢？”

她緩緩吸了一口氣，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我，不叫文綺，不叫靜妃，我的名字是······袁煙”

說完，美眸闔上，斷氣了。

一瞬間，房內的異香增強數十倍，都是從靜妃的身體里散發出來的。

她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衰老，腐敗，最后變成一具皮包骨的干尸，她的臉，在她斷氣的那一刻，竟然整張脫落了下來，落在地上，不消頃刻，化為了飛灰。

異香大增的那一刻，三人立刻警覺跳出房門，以衣袖捂鼻，避免吸入過多的異香。

靜妃身隕的消息，不出片刻就已經傳到了宮外的肅王府中。

“咔嚓。”一聲。

秦寧澤硬生生將手中的茶杯捏碎，碎片深深的扎入他的手掌中，血順著指尖滴滴落下。

“怎么回事？”

話語泛著寒意的怒氣從齒縫中擠出。

“屬下，屬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只是，聽說，景王當時在······但具體說了些什么·····屬下不得而知·····”

回稟的人整具身子都在打顫，頭低在地板上，額上滿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秦，亦，景。”

秦寧澤一字一頓，脖頸上的青筋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