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寧彥的葬儀過去之后大約一旬,紫蘇的精神有所恢復(fù),醒來的時間愈來愈長,在月余之后,總算徹底好轉(zhuǎn)到了普通人的程度。
但誰都知道,她的好轉(zhuǎn)也不過就是到此為止了——她那一張永遠(yuǎn)不可能再紅潤的面龐,情緒稍有劇烈波動就會體力不支甚至昏厥,無不在昭示著這一點。
也正是由于這樣的緣故,她的兒子便徹底交給曲縈來教導(dǎo)了——不過承影年歲尚小,實在還沒有什么可教的東西,至于他日常的起居,顯然也不能交給一族之長來做,因此實際在大部分時間照看他的,還是芙蘭等幾名女侍。
「承影」的名字是曲縈所取,意為「繼承先輩的影跡」,既是盼他如同父母一樣才貌出眾,得到人們真心的愛待,也是期待他可以代其父行走于世間,完成早夭者未竟的心愿。
這名字的含義實際顯而易見,凡是稍稍了解內(nèi)情的人,都能夠推測出大約的意義,紫蘇對寧彥的懷念更是令她毫不遲疑地點了頭。
于是下任族長的名字自此定下。
——是的,在承影尚未滿月的現(xiàn)在,便已經(jīng)被定為了下一任的族長,并且位置穩(wěn)固,除非他將來真的是不學(xué)無術(shù)至極,否則基本沒有動搖的可能了。
紫蘇不宜操勞,因此對于這方面的事便不再關(guān)心,加上沒有人專門到她面前去說,因此幾乎一無所知,更不要說同意還是反對了,而琉珀與彌良更加樂見其成,唯一憂慮的便是小女兒未來的子女會否因此而被置于尷尬境地。
曲縈便安慰他們說絕不會有那樣的情形出現(xiàn)——此事最初的起始便在于曲縈堅定地要將承影作為繼承人去教養(yǎng),會不會有另一個可能的繼承人,當(dāng)然也是取決于她。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承影也逐漸過了懵懂的年歲,開始識文斷字,并隨著不斷展現(xiàn)出的聰慧一步步深入學(xué)習(xí)著。
由于幼年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和女侍們一起度過,剩下的小半則基本上給了姑姑,承影起初對紫蘇抱著一種近乎于陌生人的心態(tài)。
到他開始懂事,不至于給人添很多麻煩的時候,在紫蘇的意愿下,他帶著幾位女侍住回了紫蘇身邊,母子的感情才漸漸親厚起來。
然而到了后來他與族里的孩童們一起進行啟蒙的時間、加上紫蘇的身體愈發(fā)虛弱,兩個人見面的時間愈來愈少,便又一次漸漸疏遠(yuǎn),雖然因為有了相處的記憶而不至于變回陌生人,但也是停留在了既不親近也不疏遠(yuǎn)的態(tài)度上。
畢竟承影再怎么懂事也還是個小孩子,會渴望同齡的朋友們,至于長輩——慈祥和藹的祖父母、美麗沉靜的姑母,都比病弱的母親讓他來得輕松。
正因為是個小孩子,才對于紫蘇房里有些沉悶的氣息更為敏感。
而始終全心全意撲在處理族務(wù)與教導(dǎo)晚輩身上的曲縈,并沒有與哪位年紀(jì)相仿的男子親近過,更別說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
這時,琉珀等人才恍然間意識到了曲縈當(dāng)年語中的真意。
如果族長連結(jié)親都并未有的話,又何來新的繼承人呢?
不過,如果已經(jīng)有了合適的繼承者的話,曲縈婚嫁與否當(dāng)然就可以全然遂她心愿,而她也始終表現(xiàn)得一如既往,為父母的彌良與琉珀都不自覺感到她現(xiàn)在的生活十分愜意,而完全無法想象出能夠站立在其身邊的男子會是什么模樣。
索性自己來日不多,兒孫自有兒孫福,于是也便如此放縱了。
…………
紫蘇發(fā)覺自己咳出了血來時,第一反應(yīng)便是攥緊了那方染血的白絹,試圖瞞過正在眼前的曲縈,卻是被她一下子捉住了手腕。
“紫蘇姐姐,不要掩了?!鼻M清潤的嗓音含著深深的疲憊,“我心里本已一點僥幸都不存了,你也不必掩了,索性放開吧?!?/p>
“咳……說得也是?!弊咸K慘淡一笑,順勢將那白絹丟開,“你可是,全族上下最好的醫(yī)者了?!?/p>
“最好的醫(yī)者,又有何用?”曲縈慢慢地、幾乎是一字一句地道,“十多年前,留不住兄長,九年前,留不住父親,六年前,眼睜睜看著母親拿命換了那個孩子……今日,照舊留不住姐姐你?!?/p>
“若是當(dāng)年……”她的聲音忽而低沉,“若是當(dāng)年,我進去了……是不是今日,就不會是這般情形了呢?”
月神宗家的血晶靈力,實則除了當(dāng)年對寧彥的病癥束手無策外再未折戟,自然不會搶不回一個紫蘇。
但如若說當(dāng)年還可較為輕松地扭轉(zhuǎn)她的病情,熬到了今日這等地步,卻是不能等閑視之了。
對著一個油盡燈枯之人,即使是宗家,也是要透支靈力才能完完全全地挽回——透支靈力本就十分危險,說不定便是晶碎人亡了,即使是最輕的后果,也是此人陷入長久的虛弱。
琉珀當(dāng)初已是喪夫喪子,又后繼有人,便不管不顧地透支了靈力去救一個孩子,她已經(jīng)年老,靈力的透支最終沒有恢復(fù),而是直接導(dǎo)致了血晶的崩碎。
因此,整個月神族上下,都不可能眼看著他們的族長——還是有史以來最出色的族長,正值盛年時冒著生命危險救人。
曲縈自己也曉得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故而才只說當(dāng)年。
“大約吧……但是曲縈,我這話說出來,你也許會傷心,但我還是要說的?!弊咸K反握住了曲縈的手,“我現(xiàn)在,其實是有些慶幸你當(dāng)年沒有進去的。”
“我當(dāng)年死去又活過來,是因為母親對我說,承影不能一生下來就沒了父親、再失了母親?!?/p>
“但我已經(jīng)是個廢人了。”她緩慢地、用力地說道,“一個廢人,有多少東西、多少時間可給他?”
“這十幾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想念著寧彥,卻又叫承影牽絆著不能離去——到了現(xiàn)在這不得不離去的境地,也終究不必糾結(jié)下去了?!?/p>
“否則,若是等得再久些,我還不知道,會變成一副什么樣子呢。”
“現(xiàn)下去追,我或許還能追得上寧彥,至于承影,他也快要成人了,有你在,我也沒有什么不放心的。只一點……”
“紫蘇姐姐放心便是,承影現(xiàn)下已經(jīng)接了一部分族務(wù),都處理得很是妥善,日后,也會是個很好的族長?!?/p>
“便是這一點我覺得對不住你了。”紫蘇搖了搖頭,“這些年來,你嘔心瀝血地為了一族,沒有一點時間順著自己的心思過活;勞心勞力地培養(yǎng)起侄兒,卻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曾有。”
曲縈這時年歲已近三十,但卻依舊未曾婚嫁,看起來更不過是方過雙十、正是風(fēng)華最勝時一般。
“我代兄長養(yǎng)育承影,他便如我親子一般。”曲縈美麗的臉上浮現(xiàn)出細(xì)微的笑意,卻是難得地發(fā)自真心,“他實在很好,有禮、上進,始終沒有辜負(fù)過我的期望,也讓我對得起你與兄長的信賴?!?/p>
“至于我……既然有了承影,我便不必再為宗家延續(xù)血脈,何必再委身于人?”她的語音中自有一股清傲,“我活到今歲,雖稱不上恒久,卻也已經(jīng)見過許多不凡之人,雖因種種緣故,均未曾起念,然平庸之輩,又豈能入我眼中了?”
紫蘇一怔,旋即了然輕笑:“我倒忘了……你與我們這些尋常女子,原不能等而論之的。”
你本是天上之明月,又豈可入得凡俗來?
紫蘇這一念之間,卻是恰恰定論了月見曲縈的一生了。
但她此時自然沒有料想到這一念竟成讖語,若要等日后可證的那一天,卻也是等不到的了。
而此時此刻,曲縈卻只是對著紫蘇笑言道:“姐姐這話,可把我捧到天上去了。我縱有不凡,也只不過是托了身邊諸位長者,皆非凡俗的福氣罷了。”
紫蘇也便不再在這話題上多說,兩人又閑話了一會兒,她便覺困倦難當(dāng),曲縈當(dāng)下告辭,令她歇下。
她此后又是整日整日的疲乏,偶有精氣神稍好的時候,也不再困在內(nèi)室休養(yǎng),而一定要出門閑游半日,曲縈與承影處理族務(wù)之余,也各有前來陪伴她的時候。
到了春末夏初時,終于是遂了許多年前起便深埋的心愿,陷入恒久長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