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飛走了以后,余周舟突然被派到澳門的一間污水廠做現場監測。這一次的工作強度特別大,采樣分析從清晨做到天黑,晚上回到酒店還要繼續整理數據。余周舟第一次去澳門,但完全沒時間見識澳門娛樂場的盛況,倒是和污水廠里粗聲大氣的工人朋友們混得很熟。污水廠的廠長是一位又胖又高的白人老外,香港人管這樣的老外叫鬼佬。鬼佬對余周舟的同事們很不友好,每天臉上掛著一層冰霜。而廠里的高級工程師托尼倒是很好說話,托尼是新加坡人,會講國語。余周舟經常坐在控制室里抄運行數據,同樣在控制室工作的托尼無聊之時就跑來找余周舟聊天。聊了幾次之后,余周舟對澳門人的生活狀態和風貌有了特別的了解。
在這之前,余周舟和大部分人一樣,覺得香港和澳門是差不多的城市。幾天的工作和接觸之后,她發現澳門人和香港人太不一樣了。澳門其實是一座特別小特別安靜的城市,和香港充滿密集高樓大廈的城市風貌不同,澳門是大片的小平房之間突然拔地而起一間或者幾間金碧輝煌的巨型娛樂城,整個城市規劃是矛盾的、沖突的、別扭的,但又好似理所當然的。穿梭在小平房之間的居民們悠閑地過著自己的生活,而所有的喧囂和恩怨仿佛都在城堡一般的娛樂場所內封閉著。一擲千金的豪客和慢悠悠喝著早茶的平民在同一個時空的不同階層內享受著自己的樂趣,澳門仿佛就是這兩個平行世界的交匯處。
污水廠遠離澳門的娛樂中心,甚至也遠離澳門的市井中心。余周舟和同事們每天悶在與世隔絕的污水廠里,任勞任怨地工作著,就著污泥腐敗散發出的濃郁的臭味吃著盒飯,然后在每天夜晚搭著好不容易才能叫到的出租車看著窗外娛樂場耀眼輝煌的燈火劃過。余周舟像爛泥一樣攤在車的后座,她和眼前的紙醉金迷隔著一層玻璃,她的理想似乎在飄向遠方。眼前的這一刻,余周舟只是為了生存而工作。
一個星期以后余周舟從澳門回來時,被于飛養肥的幾斤肉又掉回去了。
澳門采樣工作之后,一個接一個的項目報告砸過來。余周舟像頭老黃牛一樣,一聲不吭地蠻干著。她對工程項目涉及到的細節有很多盲區,需要一個接一個的攻破,而新的問題又層出不窮,一直到十月份夏末,余周舟才感覺自己剛剛理出一點頭緒。
于飛家的孩子出世以后,余周舟去看過一次。她似乎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小的嬰兒,初生嬰兒的樣子和她在街上看到的嬰兒差別太大了。于飛讓余周舟抱一下,余周舟哆哆嗦嗦摸了摸小寶寶的軟頭發,最終還是沒敢伸出手接下這只柔軟又危險的小生物。
寶寶出世幾個月后,于飛抱著孩子來香港的健康院打預防針,恰逢周末,就先來余周舟家坐坐。余周舟驚訝地發現于飛和李麗抱了一個巨型大肉團子進來,這只大肉團子和幾個月前她見到的那只小小的紅紅的皺皺的初生嬰兒完全不一樣。大肉團子放在余周舟的床上,樂呵呵地從左邊滾到右邊,又從右邊滾到左邊,一邊滾一邊還咿咿呀呀發出特別的聲音。
“所以……你們把原來那個孩子扔了,又換了一個?”余周舟問于飛。
“你這是什么話!”于飛瞪了余周舟一眼。
“這變化也太大了吧!體積增大了不止一倍也就算了,整個外貌和精神狀態都完全不一樣啊!”
“嬰兒都是這樣,一天一個樣。”
“還能一天一個樣?”余周舟無法想象,“所以每天你們早上起床,看到的都是一個新娃娃躺在那里?那也就是說,就算半夜有人給你換了也看不出來嗎?反正你也不知道她明天會變成什么樣。”
“舟舟姐,怎么現在和你說話就跟和白癡說話一樣,你這是在那幫外國佬的公司里待久了智商下去了?拜托不要給我們實驗室的博士們丟人好嗎?”于飛受不了了。
“我是真的智商下降的厲害,都是睡眠不足鬧的。你看,為了迎接你們,我昨天晚上半夜下班回來都沒忘了整理一下廚房……”余周舟說完往廚房一指,鍋碗瓢盆擦得錚亮,灶臺上面的東西擺得整整齊齊,臺面上放著一包早上剛剛從街市采購回來的蔬菜和魚肉。
“你這是打算……”于飛看著那包菜。
“我家附近也沒個像樣的餐廳,你們帶著個孩子出門多不方便,就在家里吃吧。”余周舟壞笑著說。
“你說我是不是欠你的!”于飛氣哼哼地走進廚房,擼起袖子干起來。
于飛開工沒多久,就跑進臥室把正在和李麗一起逗孩子的余周舟揪出來:“你看看你都買了些什么,太沒有生活經驗了吧!沒有蔥姜蒜怎么做魚?冰箱里一個雞蛋都沒有,菜上的澆頭怎么調?”
“什么叫澆頭?”余周舟沒聽懂。
“你現在的智商我就懶得解釋了,來,這是我剛剛列好的清單,現在趕緊出去買。我家閨女老婆都餓了,動作快點兒!”于飛把一張油漬麻花的紙片塞到余周舟手里。
“得令!”余周舟把紙踹到兜里,打開門就沖了出去。
超市離小區不遠,余周舟仔細核對于飛列出來的清單一個個買齊,發現于飛需要的東西不少,最后裝出來是整整一大包。
“余周舟!”
余周舟剛從超市回來走到自己家樓下,聽到身后有人叫她,回頭一看,是柳易。余周舟這才意識到,她搬來大圍幾個月了,一直沒有見過柳易。
“好久不見啊!你怎么跑來了?”余周舟問。
“你還欠我一頓飯呢!”柳易說。
“是啊!上次說好了請你去深圳吃飯,后來實在太忙了,結果就給忘了,實在對不起!”余周舟突然覺得自己有罪惡感。
“沒事,我也是很忙。”
“對,你也肯定不輕松。這些大公司我算是見識了,終于明白什么叫女的當男的使,男的當牲口使了。現在我覺得這句話都是輕的,其實我已經變牲口了。”
“習慣了就好了,你一個大博士去受這些苦也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啊!博士出來工作和大家都是一樣的啊!”
“你心態不錯。”柳易贊賞地看著余周舟,“我是來問你要不要去深圳的,正好今天我要過去寄包裹,你順便把欠我的那頓飯請了?”
“我這會兒有客人,下午才有空……”
“你這都開始待客了?”柳易看著余周舟手里提著的一大袋食品。
“就是于飛嘛!你在港大見過的,我師弟。他老婆幾個月前剛生完寶寶,今天來打預防針,順便來我這里……幫我做飯。”
“哦……那你買的菜夠嗎?”柳易指著余周舟手里的袋子。
“你這種瘦子是夠的,幸好不是喬峰突然造訪,不然我還得再跑出去買一趟。”余周舟猜出柳易想要干什么,“走吧,上去!”
“我幫你提吧!”柳易接過余周舟的手里的袋子。
余周舟打開家門,于飛正在炸肉,廚房里煙熏火燎的。聽到余周舟回來的聲音,于飛頭也沒回,說:“你家抽油煙機太一般了,嗆死我了,一看就是不會做飯的人瞎買的。”
“真不好意思,我確實沒經驗。”柳易回答。“上面有個按鈕是超強風,你打開以后吸力會更強勁一點。”
于飛聽到陌生男士的聲音,驚得剛撈出來的肉差點又甩進油鍋里去。他把肉快速丟到盤子里,回頭一看,余周舟正在往冰箱里放雞蛋,柳易提著一個大袋子站在旁邊。
“余周舟,你這是買菜去了,還是買人去了?還是買菜送帥哥?”于飛用鏟子指著余周舟。
“不好意思啊貿然打擾,今天正好過來找余周舟,沒想到正趕上有飯局,我來蹭頓飯,行嗎?”柳易說。
“我不是房主,我不用發表意見。房主看來也是沒有意見的。”于飛看了一眼余周舟,又轉過來對柳易說,“好久不見啊,柳易!我這手太油,就不高規格握手了。”
“咱們都是同學還客氣什么。我去看看你家小寶寶吧!”柳易要往臥室里走。
“哎,別,先等會兒,我家娃正在里面吃飯呢!”于飛趕緊阻止柳易。
“吃飯?吃什么飯?哦,呵呵,不好意思……”柳易尷尬地撓撓頭。“那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
“行了你坐著看電視去吧,這廚房太小,盛不下這么多人,我來打下手就行了。”余周舟把柳易轟了出去。
“我這里也沒什么需要打下手的。”于飛看著在客廳的柳易,對余周舟說。
“我學習一下。”余周舟靠在廚房門口觀摩。
“你堵在這里干什么?怕我出去亂說話?”于飛問。
“于博士進入大學工作了以后果然越來越聰明,明年一定能留校當副教授!”余周舟提出表揚。
“行了吧!放過他也不會放過你啊!自己交代吧,什么情況!”
余周舟其實有點后悔讓柳易上來。她只是禮貌性地覺得既然來了就順便一起吃個飯。而當她進門看到于飛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考慮太不周全了。她得好好想想怎么介紹柳易給于飛,才能讓這位八卦天王不要聯想太多。
“事情呢……其實也挺簡單。”余周舟想著應該從哪里說起,“就是我裝修的時候,柳易幫了不少忙,我就答應了要請人家吃飯,結果后來太忙了拖了好幾個月,今天人家就殺過來討債了。沒想到運氣這么好,正碰上你在做飯,這不,問題解決了!”余周舟故作輕松地打了一個沒聲音的響指。
“解決什么了?你欠他一頓飯憑什么我賣苦力啊!那我不干了啊,換你上!”于飛說完就做勢要撂鏟子。
“你想讓我毒死大家嗎?你敢吃我就敢做!”
“就知道你會來這一套!”于飛揮舞了一下鏟子,繼續回頭在鍋里扒拉,一邊扒拉一邊說:“你們現在關系不錯啊,裝修這么大的事兒柳易都肯幫忙。”
“他買的房子自己不搞誰搞!”余周舟說完,發現自己說漏嘴了。
“什么情況?”于飛揮舞著鏟子又回過頭來,“這房子不是你買的?柳易買的?柳易這都已經給你送房子了?你們倆現在到底什么關系?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
“什么送房子!我倒是想呢!房子是我們合買的,別想那么多啊,純粹的商業伙伴關系。”
“合買?你怎么不和別人合買,偏偏和他合買?”
“我和誰合買?和你?你自己深圳那套房子把家底兒都掏空了我還不知道?和喬峰?喬峰帝都的房子月供多少錢你知道嗎?”
“行,你有理。”于飛一時不知道說什么了,“舟舟姐,去大公司上班以后本事見長啊!原來沒發現你這么有理過。”
“能說得過你,我也真是發現自己長進了,哈哈!”余周舟得意之余,馬上不忘交代于飛:“我都已經給你說清楚了啊,大家都是同學,等會兒吃飯的時候要保持團結緊張嚴肅活潑,不允許任何三俗的八卦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