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亟待升級改造的大型污水廠中,首當其沖的是羅伯特手里的大沙污水處理廠。
這間污水廠與安吉拉的市墟污水廠完全不同。大沙廠地處新界某新市鎮的核心地段,占地三十公頃。伴隨著香港人口膨脹與用地緊張問題的矛盾尖銳化,這塊三十公頃的土地就像一塊懸掛在半空中的肥肉,無論是政府公共部門還是地產私人發展商,都在竭盡全力往上蹦噠。一項幾百億的搬遷工程,換來一副市值千億起跳的地皮,就算吃不到肉,摸一手油膏下來也好。
當然,對于水務部門這樣的“清水衙門”來說,地產發展的肥潤是享受不到也無心理會的。無論對于叱咤市場風云的羅伯特,還是對于追尋技術前沿的安吉拉,如何將一間具有挑戰性的工程做到完美才是他們心中最大的追求。這塊懸掛在半空中的肥肉,UR公司目前要做的只是把它摘下來,至于送到誰的手中,那是其他團體的博弈。
摘下肥肉的方法不會很多,無外乎幾個字:往哪兒搬。
一間幾十萬噸處理量的污水廠搬去哪里,才是問題的關鍵。
當然不會在人口聚居區,也不會是任意一個被環保團體盯得死死的郊野公園和各種保護區,雖然這些人跡罕至的郊野公園和保護區占據了整個香港百分之七十五的空間,但政府寧愿花巨資去填海也不敢輕易占據。
這是香港被人最多詬病的地方。七百萬人口擁擠在面積僅有110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而這塊1108平方公里的土地中,僅有百分之二十五可以用于城市發展,另外的百分之七十五必須分配給猴子和野豬。在這可憐的百分之二十五中,人均居住面積僅能做到161尺。換成大多數中國人耳熟能詳的計量單位,就是平均每人居住面積是十五平方米左右。還好,尚可轉身,也僅夠轉身。
看起來十分凄慘可憐。
香港人真的可憐嗎?從中產以下階層的居住環境上來看,確實如此。如果不是在經濟、教育、法制、社會秩序等方面無與倫比的巨大吸引力,一塊彈丸之地,又能如何在走過百年滄桑之后,依舊吸引著世界各地的人才涌入,在局促的空間內耕耘、收獲、指點蒼穹?
余周舟愿意留在香港,大概和許多最終留在香港的港漂們一樣,因為習慣了這里的節奏和便利,所以世界各地的交通都忍受不下去;因為習慣了這里的公平和人情味,所以其他地方的辦事效率和小小刁難一點兒都接受不了。就連侵吞了他們居住空間的廣袤的郊野公園,都是那么清新、舒適。這些超然于紙醉金迷之外的“荒野”,可以讓普通人不需花巨資遠游,只需搭一程市區巴士,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從繁忙的工作中抽離,暫時遠離喧囂都市的煙火氣。
余周舟享受這座獨特的城市,更令她沉醉的是,她即將成為這座夢想之城的設計師以及建設者。
她的努力,可以讓“可憐的”香港人不那么可憐,可以為他們的舒適盡一點綿薄之力,可以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里,留下歷史無法忽略的印記。
就算這個印記是微小的,是籍籍無名的,是淹沒在千千萬萬設計師和建設者的名字之后的,也足以讓余周舟興奮。
夢想照進現實大多虛妄。余周舟眼前的現實,在推動她的夢想。
這間現實中的巨型污水廠就砸在眼前,等待著消失的方法,挑戰著設計師們的想象力。
如果說市墟污水廠是污水處理技術上的挑戰,那么大沙污水廠就是整個建設工程技術上的挑戰。
在余周舟被拉入這個項目組之前,整個項目已經論證了三年。搬遷方案提出來三個:填海造廠、埋入地下或搬入山洞。三個方案從經濟角度上來說勢均力敵,因為都必然屬于勞民傷財的水平。相較而言,填海方案第一個被踢出局,原因很簡單,填海造地蓋房子還不夠用呢,政府絕對不會在這么珍貴的土地上建又大又“難看”的污水廠。剩下兩個方案,都涉及到選址問題和巖土技術,各方利益持份者爭論不休未有定案。余周舟進入項目組時,正是決定“入地”還是“進山”的關鍵時期。
對于這個爭論,污水處理專家余周舟沒有發言權,安吉拉和羅伯特也沒有發言權。決定項目走向的,是巖土設計組。
UR公司不但擁有傲視亞太區的水務團隊,也有全香港最頂尖的巖土設計組。余周舟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柳易的前女友就在巖土組,不過,由于種種原因,她已經在公司總部消失很久了,似乎死心塌地被下放到工地里無心歸來。現在加入大沙污水廠項目組的巖土工程師,是余周舟周四聚餐的好友、港大博士托尼。
“托尼,你們什么時候定案啊?我們做污水的快被你們挖石頭的熬死了。”余周舟趁著周四聚餐的機會逼問托尼。
“團隊內部爭論太多,我也快不起來,這么大的工程,急不得。”托尼也無奈。
“爭論什么啊?上次我問你的時候,不是說技術上問題不大嗎?”
“正是因為技術上問題不大,甚至可以說兩種方案旗鼓相當,我們才這么猶豫不決。理論上說,上山入地都可行,現在就是從經濟利益的角度方面來看如何決斷。”
“經濟利益也歸你們巖土管?這事兒不應該是咱們整個項目組坐下來一起討論的嗎?”
“是應該大家一起討論,其實你加入之前也討論過好幾次了,問題不在我們這兒,是你們水組那邊自己意見不統一。羅伯特傾向于進山,安吉拉傾向于地埋,我們這邊的幾個成員也很為難。”
“還有這種事情?”余周舟陷入沉思。
幾天之后,余周舟主動走進安吉拉的辦公室。
“安吉拉,大沙污水廠的項目想和你談談。”余周舟說。
“好啊!”安吉拉很意外,“最近巖土那邊有什么進展嗎?”
“巖土那邊技術論證已經完成了,技術方面沒有問題,現在就是需要選擇一下搬遷方式。我有一些想法想和你聊聊。”
“有想法是好事情,說吧。”
“我覺得,大沙污水廠搬入巖洞也許更適合香港。”余周舟直接拋出了自己的論點。
“為什么?”聽到這個開場,安吉拉有些不屑。
“挖山洞建設污水廠并不是香港的獨創,在北歐地區案例很多。即使在香港,大沙也不是第一間,早在九十年代,就有一間小型污水廠建在了山洞里。我在港大做博士后的時候就曾經去過,那是一間有兩條污水處理線的赤柱污水處理廠,由三座巖洞組成。”余周舟說。
“赤柱污水廠我當然知道。”安吉拉回應。
“實際上,在巖洞發展方面,香港一直走在世界前列。不僅僅有巖洞里的污水廠,還有放在巖洞里的廢物中心,放在巖洞里的爆炸品倉庫,以及就在港大校園附近的西區海水配水庫也藏身于巖洞之內。”余周舟繼續說。
“這些工程的規模是什么級別你明白嗎?”安吉拉問。
“我明白你的意思。確實這些都是比較小的山洞。赤柱污水廠的一條山洞長度是一百五十米,一眼可以望到頭。”
“所以你也應該可以算出來,規模為赤柱污水廠幾十倍的大沙污水廠,巖洞將會挖多長?一條長度以公里為單位的巖洞,消防要求有多高你知道嗎?”安吉拉提出了她最擔心的因素。
“一間污水廠的規模大,并不代表山洞必須無限長,我們可以多開平行處理線,增加巖洞數量,而不是僅僅增加巖洞長度。”余周舟迅速回應。
安吉拉目光停滯了一秒。
“其實,今天只是想和你分享一下我最近從一些專業網站上搜索到的觀點。”余周舟拿出手機,打開一個微信公眾號,這是她平時比較關注的水務公眾號之一,“我知道近年來大陸地區上馬了很多地埋式污水廠,其中不乏規模龐大的大型地埋廠,表面看來,地埋式污水廠的案例最多,最有參考價值。但大沙污水廠搬遷的目的是釋放土地,地埋式并不意味著完全釋放土地。”
“何以見得。”安吉拉反問。
“現今城市發展都是上天入地,地表之下已經不再是無用之地。大陸地區隨處可見地下商場,香港也不乏地下車庫甚至地下蓄水池。所以嚴格來說,搬入地下根本不是釋放土地,而是占用了本來有經濟價值的土地。再說,地下有水渠,還有管道,各種線路縱橫交錯,找到一塊完整又原始的地下空間,在香港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余周舟回答。
“香港的郊野公園那么多,完整的地下空間還是不難找的。”
“前提是這些郊野公園咱們可以動用。”
“挖巖洞也一樣要動用郊野公園。”安吉拉提醒余周舟。
“沒錯,但在動植物比較少的石頭山里鉆洞,和在沃土之下挖蜂巢,兩者的區別是巨大的,至少在環境保育團體那里,哪個更容易過關,您應該更有經驗。”余周舟也提醒安吉拉。
安吉拉沒有再說話。她沉思了許久。
一周之后,項目組再次召開了研討會。
羅伯特本來準備了大量的資料準備慷慨陳詞,但安吉拉沒有給他機會。安吉拉不再堅持入地,她默許了羅伯特的方案。巖土組也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最終的搬遷方案終于議定。這座幾十萬噸級別的巨型污水廠,即將搬入山洞。
“接下來有的忙了。”托尼對余周舟說。
“總比干等好。”余周舟回答。
“香港雖然不缺山洞,但咱們要挖的山洞要載入史冊了。”
“要干就干一票大的!”余周舟看著窗外的小山,幾座寺廟就隱藏在綠蔭之下。
野心與寡欲共存,這就是香港。
這場史無前例的污水處理廠搬遷巖洞計劃,還沒進入施工階段就已經震驚了世界,UR團隊上下血紅著眼睛,拼盡全力投入到這項超級工程中去。
這一票,絕對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