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份沒有大酒店,但是有很多獨具特色的民宿。余周舟預定了一間可以看到海的房間。夜深了,海水的波瀾還不曾平穩,遠處的燈塔尚依稀可辨。
柳易不善旅行,行走了一天,很快就困得東倒西歪,支持不住自己爬去睡了。余周舟坐在露臺上看燈塔看得入神,久久不肯離去。
與白天的喧囂相比,九份的夜,靜得出奇。
臨睡前,余周舟突然想知道這里可不可以看海上日出,她悄悄走出房間,想去樓下接待處問問。
雖然是民宿,接待處也依然有人二十四小時值班,前臺是一個看起來剛剛二十出頭的大男孩,溫柔靦腆,和臺灣大多數男孩子一樣說著軟軟的臺式國語。
“明天可能會下雨哦,所以不管你的房間在什么位置,都應該看不到日出的哦。”男生輕柔地說。
“好的哦,謝謝你哦!”余周舟的音調也不受控制地柔軟起來。
離開前臺,余周舟還不想那么快回房間。夜涼如水,蟲聲嘶鳴,小院里濕潤醉人的空氣順著已經關閉的大門滲入余周舟的鼻腔,這種味道,仿佛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在牽引她走出眼前的這扇門。
“晚上外面很冷哦!”看到余周舟有想開門的沖動,好心的男孩在身后提醒。
“不用擔心哦,我不會出去,只是隔著玻璃欣賞夜色啊。”余周舟微笑著回頭對男孩表示感謝。
這時,余周舟的余光瞥到,在接待處側面的沙發上,坐著一位喇嘛。
一位年老的、正在低頭默默誦經的喇嘛。
在這座海峽對岸的南方小城,在這間住滿藝術家和小資男女的古城舊街的小小民宿的沙發上,坐著一位在中國大西北才應該出現的藏傳佛教的喇嘛。
余周舟看著這位喇嘛,突然想起幾年前,在賀蘭山懸空寺遇到的主持桑吉拉布坦。
恍惚間,她仿佛看到面前這位低頭誦經的喇嘛,就是跨越萬水千山來到自己面前的桑吉拉布坦主持。
余周舟看了他很久很久,喇嘛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梵音世界中,沒有抽身脫離的跡象。而前臺那里的男孩,正自顧自看著本土偶像劇,對眼前這位深夜出現的奇怪喇嘛沒有一絲反應。
余周舟的內心突然閃過一絲恐懼,一種難以言說的、毫無來由的恐懼。
她抑制住自己的心跳,匆匆走回自己的房間。
柳易早已熟睡,所有的人都在熟睡,世界上沒有人知道余周舟剛剛經歷了什么。
她躺在柳易身旁,久久不能入睡。
夜更深了,連小蟲都停止了叫喚,所有的生物都進入生理所需的休眠狀態。高級動物,也不過是生物,無法抵抗本能的余周舟終于也進入了夢鄉。
朦朧之中,耳邊傳來誦經聲。
經文似乎遠在天邊,又似乎近在耳畔。
喇嘛的面容若隱若現,似乎很陌生,又似曾相見。
余周舟拼命想醒來,卻又被呢喃的經文壓住,無法清醒。她試圖辨認喇嘛的臉,卻又突然間什么也看不見。
只有誦經聲,誦經聲,誦經聲……
不停,不斷,喃喃細語,連綿不絕。
仿佛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是打破空間壁壘的一次超度,是時空交錯間的沖擊,是被幻覺掩蓋的真實相聚。
“你是誰?”余周舟在夢中問。
“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出現,只有誦經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一聲一聲灌入余周舟的雙耳。如低吟般沉重,又如洪鐘般振聾發聵。
這聲音,如此奇妙,又如此熟悉,在余周舟的生命中,不止一次的聽到這個聲音。
這是年輕男士的聲音,和那位年老喇嘛的外表毫不相符。似乎那位深夜出現的喇嘛,只是一副皮囊,一副軀殼,他的靈魂里,住著另外一個人。那曾是余周舟最熟悉的靈魂,那曾是她最親近的人。
那個人,只是想回來看看她。
余周舟心頭一震,突然淚流滿面。
“是你嗎?”余周舟哽咽地問著,“路濤,是你嗎?”
這個名字,這個曾經在余周舟生活中占據了八年的名字,已經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好久。
“路濤,你來看我嗎?”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出現。只有誦經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帶著不變的節奏,和痛苦的低吟。
“路濤,你還好嗎?”
“你怎么會在臺灣,你從來都沒有來過臺灣啊?”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去過香港嗎?你去過我家嗎?”
“你大概是找錯地方了吧?”余周舟含著眼淚笑了,“上大學那會兒你就分不清香港人和臺灣人,害得我也一直沒分清,這事兒還被我們寢室的人笑話了很久。”
“不過臺灣也很好,這里其實挺適合你呢!每個人說話都柔柔的,一點兒脾氣都沒有的樣子。和你一樣,永遠都不會生氣。”
“你知道嗎?原來在西大時你最愛買的臺灣炸雞柳,其實在臺灣根本就是沒有的。這里人愛吃的是炸雞排,一個雞排有兩只手掌那么大,真的好夸張!”
“不過臺灣珍珠奶茶倒是真的,而且,臺灣珍珠奶茶好甜好甜,我只要微糖都被齁得要死。還有啊,你知道我最不愛吃珍珠奶茶里的珍珠了,原來都是你幫我吃掉,現在沒人幫我吃了。”
“昨天我去買珍珠奶茶的時候,專門和老板說珍珠奶茶不加珍珠,老板很生氣,說他家的珍珠奶茶最有名的就是珍珠Q彈,如果珍珠奶茶里沒有了這么獨特的珍珠還有什么意思,最后,他賭氣一樣給我加了大半杯珍珠,我真的是被他打敗了……”
“最后,我只喝到了幾口奶茶,那么有名的大半杯珍珠最后都被我扔掉了,你說浪費不浪費。”
余周舟絮絮叨叨地說著,她似乎很久沒有這樣說話了。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她每次和路濤打電話的內容都是這些毫無營養的廢話。而這些無用的廢話,一句一句地支撐著他們相隔兩地的漫長時光。
余周舟說著說著,突然感覺到周圍很安靜。
誦經聲不知何時停止了,一點點余音都沒有留下,只剩下蠻荒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