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完青菜，獅子開始搖頭擺尾地巡視整個樓層。UR公司每層樓的布局類似，都是延外墻一圈全部做成玻璃房，供各部門主管當辦公室，而中間的大廳，則是成排成排的白領辦公桌，每層一百多名工程師，就坐在這些標準化的座位上。

獅子常年參加各大公司的采青，對辦公布局了如指掌。一般來說，獅子都會搖頭擺尾進入每一間玻璃房討利是，玻璃房里的主管們無論是正在打電話還是正在訓斥下屬，都會瞬間轉換表情，畢恭畢敬地把紅包奉上，然后一秒變臉，繼續投入到先前的狀態中去。

巡視玻璃房沿途經過的大排辦公桌，獅子也會細心觀察，但凡有人在頂棚掛了利是，獅子都會準確找到，并一個不落地叼下來。

香港工程師的辦公桌，大多凌亂不堪，實在是每個人手里要處理的案子太多，每天都是腳不點地的忙碌，也沒幾個人有心情日日收拾。個別講究點的，會擺上一盆綠植，或者養一條小魚。有的人還會自己用打印紙背面做一道“符”，寫著一些奇奇怪怪的咒語，貼在書架上。

說來也怪，饒是這么凌亂的辦公場所內，獅子也幾乎不被這些亂七八糟的障眼法干擾，哪怕再亂的地方，只要有利是懸掛，獅子就肯定能找到。

這頭扭來扭去的大黑獅，全無靜止時那么肅穆。憨態可掬的大頭左轉右轉，大眼睛忽閃忽閃，不過半層樓的功夫，獅子嘴里的紅包已經塞滿。

余周舟的桌子在樓層盡頭。桌面和她一樣隨意，文件凌亂地擺著，桌子上除了水杯，幾乎沒什么體現個人情趣的私人物品。獅子在別處游蕩的時候，余周舟回到座位，把那片綠油油的生菜用磁力貼壓到書架面板上。那個磁力貼圓溜溜的，不知何時被余周舟畫了一個笑臉，此時搭配垂下的生菜葉，仿佛一個長著綠頭發的可愛娃娃。

余周舟看著自己不經意間創造的“小生命”發呆，全然沒注意到鑼鼓聲越來越近，大黑獅已經搖頭晃腦地走到她身后。

余周舟的座位上懸掛了兩個利是，那是她早上看到樓下的醒獅隊后，專門掛起來的。在香港幾年，這還是她第一次遵循這里的習俗。

獅子在余周舟身后扭動著身體，猛地一躍，兩封利是就被吞進了嘴里。獅子毛茸茸的頭輕輕觸碰到了余周舟，才把一直發呆的余周舟拉回到眼前。

在別處都是叼完紅包就走的黑獅，并沒有馬上轉戰下一排座位的意思。在余周舟的注視下，醒獅左右翻騰，上下跳躍，做了好幾個高難度動作。在余周舟旁邊的凱文都看呆了，連連叫好。

舞動結束，黑獅緩緩蹲低，向著余周舟行了一個嫵媚的屈膝禮。然后又大又萌的獅頭蹭過來，在余周舟肩上使勁撒嬌。少年俊美的臉龐在獅頭中若隱若現，凱文看得嫉妒心都上來了。

余周舟伸手摸摸醒獅細碎柔軟的絨毛，輕輕說：“謝謝你。”

這時，少年從獅嘴中伸手出來，遞給余周舟一小塊石頭。在獅子后面的旁人看來，好像是黑獅吐出一個寶貝。

余周舟有些驚訝地看了一眼獅子，又看了一眼石頭。這是一塊七彩絢爛的橢圓形石頭，觸感柔潤，光滑細膩。

獅子里的小哥深深地看了一眼余周舟，然后一如清晨見到他時那樣，溫暖一笑。隨后，帶著他的醒獅，一搖一擺向別的房間走去。

周圍的同事看了半天好戲，仿佛如夢初醒般，紛紛擁過來一探究竟。雖然余周舟手里不是什么華麗的寶貝，但小小石子的美麗紋路還是讓圍觀者嘖嘖稱奇。

“舟舟姐，你被祝福了。”凱文說。

余周舟把石頭放在手中不停摩挲，她不懂什么是醒獅的祝福，只是感覺到仿佛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透過她的掌心，直抵心靈。

傍晚，余周舟照例去醫院照顧柳易。她帶著那塊石頭，想把它擺在柳易的床頭。就算她是個再不折不扣的唯物主義者，祝福，她還是愿意擁有，并愿意完全交給柳易的。

柳易依然沉睡，本來就瘦削的臉越發凹陷進去，皮膚蒼白得如紙一般。

醫生沒有對柳易的恢復情況做太樂觀的預測，只是告訴余周舟，在醫學上，很多人都只能等待。

等待，這個詞，對于余周舟來說已經不陌生了。短短幾年前，她的等待是路濤，只不過，那時的等待是在等待一個終點，一個無法阻止終將到來的終點。而現在，她的等待是柳易，等待柳易的蘇醒，等待一個不知是否可以到來的重新開始。

余周舟幫柳易擦洗了身體，又幫他剪了指甲。距離探視時間結束還有半小時，余周舟拿起一本書，慢慢讀起來。

柳易平時不怎么看書，但是愛買書，家里的書柜里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雜書。余周舟每次都會帶一本過來，慢慢地讀給他聽。

讀完兩章之后，余周舟合上書本，靠在柳易耳邊說：“你買來一大堆書不看，就是等著有一天我會讀給你聽的是吧？”

柳易沒有回答。

余周舟打開手機，說：“知道你成天就愛刷手機，我們也放松一下，給你念念手機里的新聞吧！”

余周舟打開手機里的港聞app，正準備念，第一條新聞就吸引了她的注意。

新聞報道：正月初一槍擊搶劫案的疑犯全部抓獲，疑犯藏身地點在尖沙咀的重慶大廈。警方初步證實，案發當日，幾位南亞裔疑犯首先在尖沙咀某仿真槍店目睹老板誤觸扳機發出槍聲，趁亂躲入九龍公園的兒童樂園，之后借機封路之時，偷偷潛入紅磡金店洗劫，并利用事先藏匿好的私家車逃脫。逃脫過程中撞傷途人，慌不擇路過程中匿入重慶大廈。

余周舟看著這段新聞，幾天前的幾個詭異瞬間立刻清晰地浮現。那個讓柳易幾乎失神的九龍公園兒童樂園，以及他們離開尖沙咀沿著重慶大廈走時聞到的濃重的咖喱味，仿佛都在向她昭示：無論一切都是多么意外，而冥冥之中，這場浩劫，從一開始就已經緊緊鎖定了柳易。

余周舟想起路濤曾經說過的一句話：“為什么是我呢？”

為什么？

只有命運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