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爽齋同妹妹們一起品詩那日,賈珠初見妙玉,便一眼認出了她來,因為這是一位帶發(fā)修行的女居士。賈珠早已聽聞,妙玉本是蘇州人氏,原是仕宦人家的小姐,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在三歲時親自入了空門,在玄墓蟠香寺出家,方才好了,所以帶發(fā)修行。妙玉父母早亡,自小由極精演先天神數的師父帶在身邊養(yǎng)大。妙玉在十七歲那年隨師父進京,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師父圓寂后,妙玉本欲扶靈回鄉(xiāng)的,因師父臨寂遺言,說她衣食起居不宜回鄉(xiāng),讓她在京靜居,等待結果,所以她未回鄉(xiāng),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翌年,賈府起造大觀園,預備元春省親。王夫人侫佛,被妙玉的佛學修為所折服,因而下帖請她進賈府,入住櫳翠庵。
此刻,妙玉頭帶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袖襖兒,外罩一件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拴著秋香色的絲絳,腰下系一條淡墨畫的白綾裙,手執(zhí)麈尾念珠。只見她正坐在那兒品茶,賈珠上前行禮問候,妙玉嘴角上揚,微微一笑,不回禮,也不起身。賈珠不敢多言,心中已然篤定,想來妙玉的心性高潔傲岸,既為妙玉,必貴為金玉質,但又進佛門中修行,雖在人世間必是淡泊名利而曲高和寡了。見桌臺上放著茶壺和杯盞,旁邊還放著兩種茶葉,包裝紙上分別寫著六安茶和老君眉,賈珠隨即問她,這壺里泡著的是六安茶還是老君眉?妙玉卻讓賈珠嘗嘗看,說著竟然出乎意料地幫著倒了茶。賈珠對茶也算略懂一二,這會兒一同坐下,端起茶盞品嘗了一口,竟嘗不出個啥味,只好隨機二選一,假裝很有信心的樣子,脫口而出,說是六安茶。竟然被他蒙對了!估計妙玉已經懷疑賈珠只是瞎猜,于是又讓他再嘗嘗,這泡茶的水用的是什么水?賈珠想起賈母老太太有一次問過妙玉用的是什么水泡茶,妙玉回答的是舊年的雨水。茶人似乎以雪水烹茗為雅事,大部分人用的是新雪烹茶,而那一次,妙玉悄悄請黛玉和寶釵到耳房內吃體己茶,品飲中相互切磋便透露出,那水用的就是收取來的梅花雪水,而且還是貯藏了五年的,顯然品味比隔年的雨水更高些。想到這些,賈珠于是試探性地回答,說這水用的是舊年的雪水。誰知,妙玉冷笑一聲,說這哪能是什么雪水,不過是普通的井水罷了,這是秋爽齋的茶,又不是她櫳翠庵的!賈珠尷尬了,正想掩面而逃,卻聽妙玉別有深意地說道:“要說櫳翠庵的茶,老太太去我那兒要喝老君眉,我用的便是舊年的雨水。不過,我那還有貯藏了五年的梅花雪水,是我當年精心收取蟠香寺里的梅花雪,用青花瓷甕收著,埋在地下,珍藏多年總舍不得吃,一般人去櫳翠庵,我是不會拿出來喝的。”賈珠心里發(fā)虛,一是自己裝腔作勢敗下陣來了,二是覺得眼前這位修行的居士還真是一位茶藝高人。賈珠甘拜下風,再次行禮,虛心請教道:“妹妹茶藝精湛,真乃高人,與茶圣陸羽相較,恐怕也有過之而無不及,賈珠不才,還請妹妹不吝賜教!”妙玉這才起身回禮,說道:“我們修行之人傳播茶學、茶道,也是義不容辭之事。茶圣陸羽自幼在竟陵龍蓋寺研習茶學茶藝,更親聆詩僧皎然傳授指導,終于寫成《茶經》。茶道高僧與文人多有深交,以茶事吟詩作畫,如靈隱寺韜光禪師與白居易,如寶云山僧怡然與蘇東坡。珠公子若是想學,多看看茶經、茶史之類的書籍便是,不懂再來問我也可。”妙玉說著,賈珠連連答是,不敢再造次。
又一日,賈珠來大觀園看賈蘭,不知不覺便過了稻香村,繼續(xù)往南走,到蜂腰板橋時先不過橋,而是往東走一段路,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回頭一看,恰是櫳翠庵門前有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原來這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這時,賈珠看見不遠處,一個小丫頭站在樹下,仰著頭,手里拉著繩索,便也抬頭一看,才發(fā)現是風箏被樹枝給勾住了。莫非這小丫頭是櫳翠庵里的了?只是櫳翠庵里并沒有幾個伺候妙玉的丫鬟,何況這里是清修之地,來往不多,賈珠和這里的丫頭并沒有什么接觸。見小丫頭嘗試各個方向拉著風箏的繩索,但那風箏卻死心塌地的粘著樹枝,似乎并不情愿回到小丫頭的手里。當賈珠走近小丫頭的時候,發(fā)現小丫頭似乎顯得有點沮喪,對樹枝上的風箏似乎是又愛又恨,想把它取下來卻不能,想丟棄它一走了之又不愿,只能站在樹底下左右徘徊。賈珠見狀,走到小丫頭的身后,笑問要不要叔叔爬到樹上去,幫把風箏取下來?問完,卻不見小丫頭的回頭和回應,看樣子,小丫頭似乎并不想理會賈珠,甚至完全裝作賈珠是不存在的。賈珠并不氣餒,再次好意問她,結果卻還是一樣,那丫頭兩耳不聞身后,只是眼巴巴地盯著樹枝上的風箏看。賈珠這下急了,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小丫頭的肩膀。小丫頭這才猛地回過頭來,認真地看了賈珠一眼,轉而微微一笑,一只手指著風箏,另一只手拉著賈珠的衣袖搖搖晃晃。賈珠領會她的意思,也不多說,見四下無人,果斷地爬上了那棵樹,把那個被樹枝勾住的風箏取了下來。小丫頭拿到了失而復得的風箏,頓時喜笑顏開,也不忘知恩圖報,一邊拉著賈珠的手,一邊比劃著喝茶的手勢,示意賈珠跟她一起去櫳翠庵。賈珠覺得這丫頭還真是有趣,不像一些不懂事的孩子過河拆橋,于是會心地笑了笑,隨小丫頭一起朝櫳翠庵的院落走去。進了屋里,賈珠再次見到妙玉,想來自己這樣貿然闖入,一定惹妙玉生氣了,扭頭查探妙玉的臉色,卻見妙玉只是嘆著氣,顯得無動于衷。賈珠本以為那個把自己拉進屋里的小丫頭是服侍妙玉的,可是見這丫頭并不懼怕妙玉,而妙玉似乎也對小丫頭的魯莽行徑也無可奈何,心里便篤定這小丫頭和妙玉的關系不一般。好茶沏上,小丫頭給賈珠遞來了妙玉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并給他斟好了茶。賈珠不禁問妙玉,這小丫頭是誰,怎么生得如此乖巧?妙玉只說她是個啞女,不會說話的,名叫阿印。
幾天后,賈珠途經櫳翠庵時,心儀神往,呆呆站在櫳翠庵的門口,只見一個四、五歲的小丫頭從屋里跑了出來,竟是阿印。阿印徑直走到賈珠的跟前,一把拉過賈珠的手就往里拽。走過栽種著梅花的前院,賈珠和阿印一起走進了櫳翠庵的屋里。屋子很大,除了臥室以外,并沒有隔間,然而屋內卻不見妙玉的身影,顯然這個時候妙玉不可能在臥室里。賈珠再一次進了園子,賈珠疑惑地望向阿印,正試圖和阿印溝通時,阿印早已心領神會賈珠的疑惑,指向屋里的一扇屏風。賈珠這才發(fā)現,屏風后面似有黑影流動,走近之后,恍然意識到,妙玉就在屏風后面,隨即慌張地問候,只等妙玉回應,然而,卻遲遲不見回應。賈珠自覺不敢久留,正準備轉身離去,但小丫頭阿印卻一把拉住了賈珠。只見阿印轉而匆匆地跑到了屏風后面。屋里越發(fā)的一片寧靜了,賈珠獨自站在屏風的外面,看著屏風里面的光影流動,是妙玉和阿印在用手勢進行交流,一連串的指尖動作在屏風上流光飛舞。賈珠不禁感嘆,這個時代就已經有手語了嗎?還是說,妙玉為了阿印耗費大量的心血,想方設法教她識字、繪畫,以便她能表達自己的意思,與他人交流,生活下去,于是創(chuàng)造了這些手語?賈珠沒有繼續(xù)多想,仍然站在原地等著她們的交流結果。不久,阿印從屏風后面出來,示意賈珠到屏風后面去,然后自己端著茶壺獨自跑出去了。賈珠猶豫了一會,這才慢慢靠近屏風,看到了屏風后的世界,看到了屏風后的妙玉。原來,妙玉用屏風隔出了一個小書房來,書房簡單有致,黑白相間,雖說別有一番風味。此時,妙玉正在揮筆書寫,賈珠也不多加言語,只等妙玉寫就。賈珠看著妙玉手中的筆落在宣紙上,一筆一劃,似乎在勾勒自己的內心世界,當最后一個筆畫落下,那白紙黑字呈現出的仿佛是姹紫嫣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