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距離宴會只剩三天。想起一個月前遍身綾羅擠在人堆里打雜的午夜，手指不由酸澀起來。斯摩克就著握筆的姿勢活動活動手指，繼而手腕。

隨著“啪”一聲響，《塞爾森瑞簡史》的尾頁沾了墨水，圓圓的，泛著水光。

（二）

換作任何一個不起眼的人，只要她斯摩克愿意，這就只是跑到飾品架跟前吹幾嘴風的事。可惜一座城堡里，管家的地位舉足輕重。勞加托也不例外。唯一的辦法只是能躲就躲……

幾根碎發飄過額前。斯摩頭疼地按按太陽穴，往前方瞥去。指甲刺透手帕，陷進掌心。相比哈溫洛奇，更令她頭疼的是勞加托。

金色的日光下澈，蝴蝶般的睫毛顫了顫。斯摩克收起強烈的不滿，抱著羊皮紙往正廳趕。至于干什么，“但愿上次那巴掌帶給他的是震懾作用。”斯摩克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祈禱，低頭看著身上的宮廷釘珠紐扣，心里生出異樣的感覺，最終還是走了。走時腳下帶動一陣風，自言自語，“見鬼……”

（三）

久違的早飯時間。換句話說，久違的聚餐時間。

老伙計們和往常一樣坐在餐桌前吃飯，斯摩克則是依舊和瑪奇坐在一起。最旁邊的角落還坐著不起眼的艾希拉爾德。

“斯摩克，好久不見。”瑪奇的聲音震醒斯摩克。

“嗯，見……我們不是天天見面嗎，”斯摩克回過神，咽下一口黑面包，“怎么感覺現在的伙食越來越差了？”

瑪奇沒有正面回答斯摩克的問題，轉而絮絮叨叨地說笑：“這幾天大伙都忙不過來，只有你沒過來打下手。但是還好你沒過來——勞加托也來了。另一方面來說也可惜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上帝啊，你不知道，他來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半邊臉紅得像蹭了飾品架的胭脂；仔細一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猜那是什么？沒消干凈的巴掌?。」?，估計是惹上什么不該惹的角色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p>

斯摩克聽了，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小聲說：“別提了，那是我干的?！?/p>

“你干的？”

“是的。”

“我的天哪，別被他當成獎勵了。天哪，親愛的，K，你可要好好洗洗手?！?/p>

斯摩克滲了幾顆冷汗：“可是瑪奇……”

“沒什么好可是的，肯定是他的問題！”

“親愛的，我求你別提了！”

瑪奇發現斯摩克的聲音出奇的抖。她轉頭看向斯摩克，話到嘴邊才覺察好朋友應該是受了天大的罪。

她小心翼翼地試探叫道：“斯摩克？”其他人顯然還沒意識到這邊的動靜，自顧自地吃著各自碟子里的食物。艾希拉爾德偷偷騰出一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瞟向二人。

冷汗滴落。

“失陪。”

簡短說完這句話，斯摩克便落荒而逃似的下桌離開。她要逃去蹉跎她歲月、禁錮她天性的工作當中去，逃向討好與屈辱的牢籠。

（四）

“好不容易跟K說上話，”嘈雜的人聲中，瑪奇拽起繩子，把木桶從井里撈出來，“然后我就把她惹哭了？！”

瑪奇頭一回覺得自己蠢到家了。

水滴順著桶滴滴答答地滴下井，與井里的水融合。怕把袖子沾濕，提上桶后，瑪奇先把桶擱到一邊，然后卷起袖子。露出粗壯結實的小臂的同時，不知什么時候長的大塊紫斑還有黑斑露出來?！八院蟛粫焕砦伊税?？不，斯摩克，請原諒我！”感覺其中一塊實在癢得過分，忍不住使勁撓了幾下。一邊撓一邊嘟噥，“該死的，希望別跟肚子上的那塊淤青一樣化膿。”

說起這些扎眼的斑，瑪奇莫名想起之前斯摩克剛來幾個月的時候給她念的什么史上的故事。大概就是講的幾百年前某個公爵還是侯爵家族褻瀆兩個失了智的天使以后處死，所以天神震怒降下一種身體長斑壞死的瘟疫，然后那個家族就這么被滅了。

（五）

“富麗宏偉的宮室變得空蕩蕩的，一片死寂，只剩下落了灰的躺椅、吊燈以及各種陳設擺在原處。這里曾經有著出入如云的貴族與仆從，可是現在連給他們腐朽的尸骨安葬的人都不見蹤影，只任由它們以臨終的姿勢在各個角落發臭……諸神的怒火是否已經得以平息？不知道；瘟疫是否隨著罪惡的魂靈一起消散？不知道……博伽羅瓦桑塔三世公爵夫人脖子上的湖藍琥珀閃耀如昨。”

（選自《塞爾森瑞簡史》）

（六）

一小塊陰影投射下來，日光照在一張清冷秀美的臉上，襯得這人身上的首飾像束縛她的累贅。

瑪奇抬頭，“斯摩克？”見是早上鬧別扭的伙計，琢磨著要不要挖苦兩句，但最終還是只輕飄飄的一句，“你不是還在生氣嗎？”

“我沒有，只是……”

瑪奇拎起兩桶水，說：“行了，本來也是我的問題，我向你道歉。今天怎么有空過來了？”

斯摩克說：“我剛剛跟勞加托交接完宴會的事……”

“勞加托！？”瑪奇猛地頓住，“你還好……”

“我寫的信件，找簡妮給他?！?/p>

“那就好。簡妮？”

“是的。她是新來的女傭。全名簡妮.波達娜維.艾希拉爾德.雅戈薩多。她告訴我‘可以叫我簡妮’。我躲在一邊看著她把信件交出去。”

“嗯哼，她沒跟你一起回來嗎？”

“還沒，她更衣去了。”

“你最近沒跟哈溫洛奇少爺一起嗎？”

“說來話長，幾天前的事了。老實說，我不太想講……”

瑪奇湊過去，眼巴巴地瞅她。

斯摩克無奈笑笑，湊到瑪奇耳朵邊，小聲道：“前天晚餐之后的事了，他邀請我陪他去圖書館。我拎了盞煤油燈過去了……”

（七）

破碎的燭光與陰影在哈溫洛奇逐漸長開的五官上散開，帶著少年意氣，目光如炬。他發抖了，不知道是燭火的原因，抑或是激動，他一向漂亮的臉變得通紅。

斯摩克把她帶來的煤油燈放下。還沒開口，就聽見哈溫洛奇迫不及待地說話。

“請允許我喚你的真名，斯摩克.E.K，”哈溫洛奇攤開一本古籍。來來回回翻了半天，終于在其中一頁停下。竭力讓自己看上去平靜，哆嗦著，指著上面歪歪扭扭的插圖，“我們有機會回去！這個過程僅僅幾天！路易遙，”他還是忍不住了，伸手掩住下半張臉，以及掛在臉上再也藏不住的興奮神情，又很快放下去。

斯摩克眼睛不看他。

哈溫洛奇繼續絮叨：“你這個地方應該不夠我們弄這些。不過沒關系，哈曼尼康太太給我置辦了一間單間，我找個理由把你帶到我那邊去，就說我也中意你這樣的寵物，情婦也行。我把你帶著，我們一起謀劃逃跑……”

燭火穿透他無名指上純凈無瑕的鴿血紅戒指折射出紅光，朝著斯摩克的臉一閃而過，隨后消逝在黑暗中，只依稀可見底座仿佛潛伏的兇獸，跟它的主人一起注視眼前的斯摩克——其中任意一雙眼睛都能把她身上盯出個洞來，靜靜地等待應允。

斯摩克臉色暗沉下去，冷不防掀起眼皮，與哈溫洛奇充斥熾熱的眼睛對上。靜謐之中，昏黃的燭光籠罩。兩人中間相隔一盞燈，四目相撞，沉默著。氣氛尷尬起來。

哈溫洛奇顯然預料到了這種情況。他收拾一下辭措，咽下口水清清嗓子，說道：“聽著，路易遙，關于你的故事我略有耳聞，我知道你遭受了諸多委屈，可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這個世界還是很美好的?！彼活D，“請你相信，你回去以后樂觀面對，一切還會朝好的方向發展。跟我走吧，回到那個沒有賬本的地方。”

“哈溫洛奇少爺，事實上，”斯摩克冷冷地打斷他，語氣帶了煩躁，“我們只不過聊了幾句話而已，請問閣下是不是以為我已經與您敞開心扉了？”

哈溫洛奇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少爺，也許對您，生活是光明，但是對我不是。您一來就被貴族收養，可是當初我為了在這里立足跟那幫人斗得你死我活，差點死在地牢里！”

哈溫洛奇說：“你的日記應該要已經寫到《塞爾森瑞簡史》的尾頁了吧？它的最后一句話說，殺人犯會被其手上沾染的淋漓鮮血所反噬、慘死者的冤魂追魂索命?，F在收手還來得及?！?/p>

斯摩克露出譏笑回敬：“哈哈，誰怕呢，我甚至巴不得他們趕緊來，免得我午夜夢回的時候還夢到幾年前，坐在臺燈底下的我對著密密麻麻的字和勾叉痛苦不已！”

斯摩克盡量忍下情緒，等到平穩了才開口：“從仁蜀跌到二流子高中，一樣拼命地學。一天天就抱著單詞本錯題集背啊看啊，可是成績還是一路下滑。你知道努力無用是什么感覺嗎？我知道。我覺得我之前都白費勁了、之前的所做作為都是諷刺！是笑話！那天我看見你，第一眼就認出來了。我他媽的當然認得出來！我就是不想在老同學面前坦白我現在的體面就是討好一群貴太太做端茶倒水的活！”斯摩克深吸一口氣，但還是忍不住怒極反笑，“你以為我樂意這樣嗎？不這么做我到現在也還是最低賤的雜役！可是……”

說著說著，她說不下去，聲音顫抖得厲害。哈溫洛奇甚至感到一絲崩潰。他靜靜地聽著斯摩克宣泄，伸手過去企圖安撫她。

斯摩克張滿繭且手腕帶疤的手狠狠拍開他。她的臉在陰暗的圖書館顯得蒼白得嚇人。哈溫洛奇瞅著她，不覺間也咬牙切齒。他看得出來，斯摩克眼中略帶悔色，因為這個行為對于她侍女的身份來說稱得上滔天大罪。

但這時的她還是挺直腰桿，沉積已久的憤懣化作具象爆發。

“尊敬的少爺，我現在這樣，說不恨你是假的，也僅僅是恨一恨。我所追求的那些東西從始至終都不屬于我，你也未曾做錯什么，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我早就知道?！彼鼓饲榫w最終平復下來，盡管臉色還是差到極點，“請尊大駕，以后不要再相叨擾了。”

哈溫洛奇聽了，半心酸半頭疼哄地哄道：“路易遙，你冷靜一下，叔叔阿姨都還在等你回去?！?/p>

斯摩克的怒火再次被點燃，叫道：“那場該死的海難里頭我爸媽都死了！他們的愿望是我能體面，我在這里一路爬到與管家比肩而立的位置，作為一個卑微到骨子里的下人！一輩子給那些上流的貴族當牛做馬，這就是我的宿命！你是海歸留學生，回去以后風光無限。那我呢？我呢！”說著說著，宣泄中夾雜了質問，質問又變了怒火。

“我回國以后可以幫襯你?！?/p>

“我去你媽的。誰要你幫襯？在這里我過得很好！”

一通鬧過之后，兩人臉上都不好看。

哈溫洛奇瞧著斯摩克，率先反應過來，哂笑道：“我早應該知道的，你和以前一樣，粗俗自負。”

斯摩克一愣，眨眼間，又以冷笑回敬：“是的，但是怎么樣？我從污泥中掙扎出來，所以粗俗輕佻，而且頭腦空虛，你無權要求我具備和你一樣高貴的品質。知道嗎，少爺，您的胡茬子冒出來了，叫您的傭人們給您好好剃一剃毛發吧?！?/p>

（八）

斯摩克眼睛眨得幾乎抽筋。掐頭去尾留下能說的那部分，拼湊出一句話：“他問我有沒有興趣去弗拉基彼莊園?！?/p>

瑪奇瞪著眼睛看斯摩克。

斯摩克舌頭打結似的說不出話，也瞪著眼睛看她，保持微笑的面部表情?，斊婺X子運轉過來，恍然大悟，繼而點頭，

“你是不是拒絕他了，然后他不高興？”

“……算吧。”

瑪奇似乎沒聽出來斯摩克口中的結巴，尖酸地發出“桀桀桀”的笑聲，忍不住罵道：“看得出來弗拉基彼莊園的人們把他養得很周到。惱羞成怒、粗魯地難為一個可憐的小侍女，這就是紳士嗎？他什么鬼樣子心里沒點數？真不要臉！”

斯摩克心虛地瞟兩眼周圍，拉過瑪奇：“你小點聲。我可沒膽子讓別的人知道。”

“好嘛，好嘛。”瑪奇悻悻地收斂聲音，轉頭安慰道，“沒關系，你不用怕他。沒了他你反倒清凈。況且你還有我，伙計?！?/p>

斯摩克沒說話，幫瑪奇提起一邊的木桶。兩人并排坐在路上。金烏的光輝下，她們的影子被拉得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是跟她待在一塊的時間，斯摩克反倒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是主子，但我們并無二致，都是一樣的下人。你就是你自己，你有你自己的日子，這就夠了。你和那家伙遲早分開。這就是咱們的命?！爆斊嬲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