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宴會開始。
極樂宴的主要意義在于紀(jì)念仲夏嶼誕生時刻,所有上流人物都將齊聚。水晶吊燈下,他們將在交錯的酒杯中狂歡。這樣貪歡一晌的晚宴即是極樂,這樣狂歡極樂的日子即是仲夏日。
但是對于另外的人來說就是徹夜的噩夢,比如馬車上裙褶隨著路途崎嶇而顛簸并且被緊身胸衣勒得喘不上氣的斯摩克。
對座的伊芙琳瞧著斯摩克,嘴唇直打哆嗦,仿佛看見粉面羅剎。
(二)
繁星一般布滿整個穹頂?shù)姆彪s的浮雕層層疊疊,陳述著塞爾森瑞的歷史。水晶吊燈的光芒將大廳照得璀璨得如同白晝。貴族們端著古瓷酒杯輕聲交談。銀質(zhì)餐具碰撞出優(yōu)雅的聲響。
樂隊的弦樂流淌在鍍金的穹頂之下。
斯摩克畢恭畢敬地跟從在飾品架身后。木底鞋踩在舞廳地板上,微微頷首。飾品架身上的香水味依舊刺鼻。人們的禮服與珠寶首飾相互輝映。這個空間,容納著仲夏嶼最盛大的狂歡。
趁著端酒,斯摩克去了四樓。她在高處望著底下狂歡地獄般的場面,眼底淡淡的,周身是難以言喻的高冷。她身著銀灰色禮服裙,裙擺上綴滿了細(xì)碎的珍珠。隨著步伐流轉(zhuǎn),裙角揚(yáng)過的弧度是她看上去像禽鳥,準(zhǔn)確來說,是金絲雀,華美驚艷但是可憐。
不過斯摩克沒空考慮這些,片刻后便端著酒走下樓梯。畢竟飾品架那行主子還在等著她呢。
(三)
貪歡一晌之后,一切如常。
所以斯摩克恢復(fù)渾身樸素出現(xiàn)在廚房時,氣氛一下子變得怪異。伙計們紛紛瞧她,眼神凝固了幾秒。
“早上好,各位。”斯摩克打個招呼,試圖緩解尷尬。
擦完地板上最后一塊污漬,她把沾滿灰的刷子丟進(jìn)木桶,一塊臟水漣漪就這樣被激起。她拎了桶,對在角落刷地的瑪奇說:“瑪奇,走了。”
瑪奇收了刷子跟上去,桶里的水隨她三步并作兩步走的動作翻江倒海。就在她快要追上斯摩克時,腳無端地一軟,污水潑上斯摩克的衣裙。她無措地看著斯摩克。
斯摩克打個馬虎眼:“沒關(guān)系,我過會去換一件。”
瑪奇問:“之前那些禮服呢?”
斯摩克把瑪奇拉到一邊:“噓!你知不知道那些衣服干什么用的?現(xiàn)在當(dāng)然是……”
瑪奇反應(yīng)過來。
簡妮小心翼翼地提著水桶湊過來。
“怎么了?”斯摩克瞥向她,問道。
瑪奇二話不說拉著斯摩克往邊上走,繼續(xù)剛才的話題,惋惜地撇嘴,說道:“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當(dāng)初跟著那個少爺走呢。那些穿在你身上多漂亮!”
“可是那些不是我的,而且穿著干活也不方便。”斯摩克說完,抬腳就走,“走吧。”
“等一下,K,等一下,我現(xiàn)在有點累。”
斯摩克停下,皺了皺眉,說:“你有些不對頭。”
瑪奇放下桶,氣喘吁吁地躬下腰。
(四)
(1)
接下來的日子,大伙仍舊是忙碌,只是相比一起,效率低下很多,斯摩克的壓力也隨之而來,向勞加托報備時倒也能面不改色的,只是真正面對飾品架的時候有點心虛。但是斯摩克不怪他們畢竟,光是前段時間籌劃極樂宴會就耗費(fèi)不少精力。況且……
(2)
照顧發(fā)燒的瑪奇,這是好朋友應(yīng)該的人情;照顧身上遍布大塊淤青腫塊還流膿并且發(fā)燒的瑪奇,這是好朋友嚇得倒抽一口冷氣。
相比斯摩克,瑪奇撐著幾乎把她腦瓜煮開的體溫笑嘻嘻地躺在床鋪上絮絮叨叨個不停。至于說的什么,記不清了,總之還都是些八卦。
“我正好有理由休息。知道嗎,我看見幾個可愛的天使。四個,還是五個?都繞著我轉(zhuǎn)圈,說不定就是你以前的同伴準(zhǔn)備接你回去。”瑪奇說道,忽然哈哈笑起來,像看見平常那些笑話一樣,“親愛的K,你這副樣子簡直就像是來審判我的審判長,放松些。”
日光透進(jìn)小窗,空氣中飄舞的塵埃被照得金黃,細(xì)小的,隔在兩人中間,誰也沒享受到這縷溫暖。在彼此眼中,都是憔悴蒼白的模樣。
斯摩克靜靜地看著瑪奇臉上的兩道眼袋,問道:“這些……”
“你是不是想問我這些黑塊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瑪奇不笑了,撐著勁張開眼皮,“從那天早飯我問你開始。那時候發(fā)現(xiàn)大家伙身上也陸續(xù)出現(xiàn)這種情況,所以替他們問問。不過斯摩克我相信你應(yīng)該還有辦法。”
(3)
斯摩克覺得自己沒用極了。
她早該發(fā)現(xiàn)的,尤其作為降世的神祇,——雖然是被其他神踹下來的孱頭,可是這也是她溫良神性的紕漏。就算說這是那些卑微螻蟻各自的命運(yùn),總還是顯得她無能。她又有久違的無能為力之苦的悲哀感覺了。這也提醒斯摩克,她不是神明。
不是神明,沒關(guān)系,無所謂,從知道娜奧米的計劃與陰謀籌劃完畢那一刻,斯摩克就作好被拆穿以后受委屈的準(zhǔn)備。至于自尊心,早在來仲夏嶼之前就沒了,所以無論怎樣的屈辱全不在她眼里,不配叫她有喜怒哀樂的情緒。
無論歡愉或痛苦,最后不過是混吃等死的結(jié)局,斯摩克早就知道的,所以對于任何情況都處變不驚。
(五)
哈溫洛奇走了,不用再陪玩了,一切事務(wù)照舊。
斯摩克和往常一樣穿著灰撲撲的裙子去找勞加托。對此,勞加托只是帶挑釁意味地笑笑,并不影響他的興致。
斯摩克臉變得通紅,掙扎著想推開那逼來的身軀。
“我平時是受敬的,只有對于飾品架那些地位在我之上的人時才感到膽怯;但是蠕蟲一樣惡心的東西也要來冒犯我嗎?”
“滾開!”斯摩克從牙縫里咬出這句話。
“您的朋友,就是飾品架堂姐莊園的森爾穆斯德少爺,他下地獄了,死得很不體面。”勞加托說,“閣下也臨近了。”
斯摩克只以為這是無賴的恐嚇,抽出一彎膀子朝他臉上甩。巴掌尚未抵達(dá),卻見他比原來更加燦爛的笑,便猶豫了。
沒等到預(yù)想中的酥麻,勞加托學(xué)著斯摩克以前的樣子撇撇嘴,抓回那只手的手腕緊緊攥住。
“他被剃光了全身的毛發(fā),連那幾根可憐的睫毛都沒放過,接著就是在鐵鍋里慘叫。”勞加托慢條斯理地說完,歪了歪頭,似乎在回憶。之后,憐憫地看向斯摩克。
斯摩克壓根就不信這些惡心且毫無可信度的詞匯。那記巴掌終于還是落下去,重重地扇在他的臉上。
(六)
當(dāng)天下午,濃重的草藥味道填充整個女傭?qū)嬌帷4皯羰情_著的,但是毫無用處,兩人依舊被幾乎實體化的味熏得睜不開眼。
一碗黑咕隆咚的不明液體被端到瑪奇面前。兩雙眼睛相互瞪著,誰也沒先說話。
瑪奇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勺,咽下去,面容不由自主地扭曲起來,然后靠在枕頭上:“我能說我舍不得這群天使嗎?”
斯摩克說:“不能。”
又是尷尬的沉默。
瑪奇把湯藥接過來,但是沒有繼續(xù)喝,只是換了一個話題:“斯摩克,你對于簡妮這個人怎么看?”
斯摩克抬起眼皮,問道:“怎么了?”
瑪奇剛要說話,吱呀,房間的木門忽然開了。
久久悶在一小片地方的湯藥味找到出口似的朝著那道狹窄的縫隙沖過去。而縫隙中間的那個人,似乎也厭惡這味道,被熏得躬下腰咳嗽連連,看上去可憐極了。
“簡妮?”斯摩克循聲瞧去。瑪奇扯了扯斯摩克的衣袖。
簡妮抬頭,眼角還有咳嗽出來的幾滴眼淚。伸手一抹,說道:“斯摩克,夫人叫你。”
斯摩克難得地反問她說道:“是嗎?”
瑪奇坐起來瞧著她。
簡妮捏緊袖口,說:“是的。”
斯摩克說:“知道了,我一會就去,你先走吧。”
“請您盡快。”
“是的,我知道。”斯摩克對上她的瞳孔,不咸不淡地說,“還有別的事嗎?”
窗外樹葉的影子投在墻壁上,在冷冰冰的氣氛中扭曲成張牙舞爪的怪物。
冷汗從簡妮額角滲出來,與她飄忽躲閃的眼睛一起,說道:“打擾了。”說著,彎腰準(zhǔn)備退出房間。
“我希望你尚未忘卻你曾經(jīng)受到的幫助。”斯摩克注視她。
瑪奇卷著舌頭咽下了藥,齜牙咧嘴好一會,對斯摩克說:“能不能幫我拿點水?你煮的藥實在太苦了。”
斯摩克站起來:“可是簡妮告訴我飾品架要使喚我了。一會再見。”
(七)
勞加托說的是實話。
哈溫洛奇死了,被當(dāng)成烤雞一樣拔光全身的毛發(fā)丟到鍋里活煮。尸首撈起時已經(jīng)爛熟得皮開肉綻。
消息的來源是飾品架,這下斯摩克不得不信了。作為維拉蒂法夫人的手下,她理解,可能是他占卜或布陣被發(fā)現(xiàn)了;
但是她不理解她為什么會被當(dāng)做惡魔的同黨。
“因為一起玩嗎?”斯摩克疑惑。
有關(guān)于哈溫洛奇,他純白得發(fā)亮,也天真爛漫得叫斯摩克嫌棄,或者說,厭惡。甚至于那天吵架之后,斯摩克還對他發(fā)下“不得善終”的詛咒。
但是詛咒真正應(yīng)驗時,斯摩克連那點幸災(zāi)樂禍的哂笑都沒有,心止如水。另外就是被拖進(jìn)地牢的不可置信。與從前不同,那時她只是一個挑事的雜役,最微不足道的囚徒。而現(xiàn)在,她是惡魔的同黨,神的叛徒。
這里一如那時候,腐臭潮濕。
斯摩克腹痛難忍。她想彎腰緩緩,可是鐵鏈還栓著她。接連好幾天沒進(jìn)食,也沒有喝水。又想到哈溫洛奇,斯摩克不禁又羨慕了,狠狠地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八)
(1)
斯摩克的鐐銬在滴水。她已經(jīng)分不清時間——三天?五天?自從被指控用巫術(shù)引來瘟疫,她就被剝?nèi)ナ膛瑩Q上粗麻囚衣,鎖在莊園最深處的地牢。石墻滲水,老鼠啃她的腳趾,而外面的人高喊著要燒死她。
直到鐵門被推開。
有人來探監(jiān)。
睡夢被刺耳的開門聲吵醒。“嘩啦”、“吱呀”,
斯摩克懨懨地睜開的眼睛,雖然還憔悴,可是萬年不變的那兩道烏青居然消失了!
來人似乎不是瑪奇,斯摩克也沒興趣理睬,低頭準(zhǔn)備繼續(xù)睡回籠覺。
勞加托站在門口。他看起來比上次見面更蒼白,皮膚下泛著不健康的青灰色,像是瘟疫曾在他體內(nèi)停留,又勉強(qiáng)離去。他手里拎著一只銀酒壺,輕輕放在她面前的地上。
被懸掛捆在十字架上固定好的斯摩克比勞加托高一個頭不止。伶仃的兩條小腿從囚衣里拽出來,腳踝也繃著,因為捆綁而勒出的紅痕由此更加明顯。迷迷糊糊中,兩只腳動了動。
勞加托看著那頭亂發(fā)下熟悉的面孔,笑得出聲:“早安,天使。”
聽到這句話,斯摩克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掙扎著往后縮。
勞加托仍然沒安分,伸手觸碰著那沾染血污但是白皙如舊的足,反常地聊起天,就像往常一樣:“知道嗎,最近死了不少人。大多都是病死的,身上腐爛得不成樣子。”他有意停頓一下,“一位胖女傭,臨死前還在喝藥,她是唯一一個有藥喝的,居然還妄想治愈。但還是死了。”
“不可能。”斯摩克嗤笑道,“我只是入獄,不代表我蠢到會……”
“上次有關(guān)你姘頭的死訊你也是這樣,您也沒信,然后我們現(xiàn)在就在這里對話。”勞加托打斷道,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帶血的手帕,“信不信由你。”
斯摩克沒動。她的手腕被鐵銬磨得血肉模糊,但眼睛仍然清醒。
“她沒能熬過瘟疫。”勞加托說,語氣近乎殘忍的平靜。
斯摩克的手指攥緊,指甲刺進(jìn)掌心。
“他們把她扔進(jìn)了亂葬崗,連裹尸布都沒給。畢竟,誰會費(fèi)心埋葬一個下等人?”
沉默在牢房里蔓延。
勞加托從袖中取出一把鑰匙,放在酒壺旁邊。
“你可以選。喝下毒酒,死得干凈。或者……”他俯身,手指捏住斯摩克的下巴,強(qiáng)迫她抬頭,“告訴我你藏起來的那些秘密——女主人保險柜的密碼、伯爵的私生子,還有最重要的,地契,然后,我放你走。”
斯摩克盯著他,忽然笑了。她伸手,拿起酒壺——
然后狠狠砸在了勞加托的頭上。銀壺凹陷,酒液混著血從他額頭流下。
“第三個選擇。”斯摩克輕聲說,從嘴里吐出一根鐵絲——她剛剛用它撬開了鐐銬。做完這些以后,斯摩克譏笑道,“蠢貨。”
(2)
侍衛(wèi)趕來時,斯摩克正縮在角落里,雙手抱膝,面無表情瞅著對面倒在血泊里的尸體。不必多說,尸體是勞加托的。
(九)
晨霧像裹尸布般籠罩著中央廣場。熱鬧得很,一片花花綠綠的人。只可惜斯摩克眼睛不大看得見。但是她能確定,一旁面目全非慘狀勝于勞加托的那個東西應(yīng)該是哈溫洛奇。
斯摩克瞥見絞刑架模糊的輪廓。她的手腕被麻繩磨出了血,卻把腰桿挺得比身后押解的衛(wèi)兵還直。圍觀人群突然安靜下來——這個即將赴死的侍女,漆黑的眼睛在灰蒙蒙的黎明里閃著冷光。
牧師捧著圣經(jīng)上前時,斯摩克正在哼小調(diào)。那是《仁慈之光》,之前維拉蒂法夫人的命名日,請來的樂師演奏過。
當(dāng)牧師禱告詞時,她突然打斷:“您把‘misericordia’的重音讀錯了,大人。“她準(zhǔn)確念出那個詞,發(fā)音和已故的老主教一模一樣,“《拉丁文入門》就在教堂圖書室第三架,您該去翻翻。”
絞索套上她纖細(xì)的脖頸時,法官例行公事地問遺言。
斯摩克的目光突然釘在法官油光發(fā)亮的禿頂上:“《藥草志》里治禿頭的方子在217頁。”她的聲音清亮得像教堂鐘聲。
圍觀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法官下意識摸了摸頭頂。
“我希望我的死相不要這么寒顫。你說呢,艾希拉爾德?”斯摩克淡定地說道。
遠(yuǎn)處站在伊芙琳旁邊的黑色馬賽克轉(zhuǎn)過頭。看不清她的表情。
斯摩克補(bǔ)充說道:“抱歉,我忘了,你說我可以叫你‘簡妮’。那么,簡妮,別來無恙。當(dāng)年在煉獄,我以為我超度你之后,你會凈化,會變得善良,所以才放你出來。”
周遭的人瞬間安靜下來,不少人順著斯摩克的目光打量著簡妮。
空氣屏住了,像停滯的呼吸與心跳。押著斯摩克的衛(wèi)兵忽然不敢動了,看著對方,面面相覷。
“不是要行刑嗎?”斯摩克瞪大眼睛抬起頭,“怎么還不動手呢?”
“快呀,利落點,難道你們這些螻蟻連弒神的勇氣都失去了嗎?現(xiàn)在悔過就能彌蓋你們曾經(jīng)的不敬行為嗎?兩年前,我來臨此地,原本可以挽回你們的悲慘的命運(yùn),可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你們不值得!”
斯摩克接著說道:“這場瘟疫中,你們的身體將化為腐朽;你們的后代也會重復(fù)前人的覆轍,在日復(fù)一日的痛苦或歡愉歲月中蹉跎直至死去。”說著,揚(yáng)聲大笑起來,“你們接下來享用的每一口面包都沾著我的血……”
遺言化作喉骨斷裂發(fā)出脆響。劊子手拉下杠桿的一瞬間,她感覺到了疼,但是很快也感覺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