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四十五，行政審批服務大廳已經沒什么前來辦事的老百姓了，窗口前臺的蘇薇茉正在無聊地翻閱著資料，楊小強走了過去。

“小蘇啊，今天工作累不？”

“還行吧，楊哥，”蘇薇茉沒大有精神，“今天來了幾個咨詢的老百姓，還有十幾家企業來交這個季度的安全生產隱患排查登記表，其他的，倒沒什么了。總之，今天事情比較少。”

“咱工作雖然收入不高，但是輕松啊，”楊小強從這個角度來做蘇薇茉的工作，“你想想環境這么好，工作又不累，還有雙休日。你知道嗎，我一個朋友在公司上班，經常加班，哪有雙休日啊，有事就得回公司。”

楊小強說的這個朋友其實是白茹。是白茹告訴他，她的工作很忙，晚上經常加班，她如果哪天晚上不加班，連公司看大門的老頭都會覺得奇怪，都會問她：“哎，你今晚不加班啊？”所以她跟楊小強聊到，她竟然忙得連談戀愛的時間都沒有。真的，有好些人都給她介紹對象了，她總是一推再推，即便是去見了，手機也是不停地在響。她媽媽常說，你再相親，就把手機關機了，不要總是“嘟嘟嘟”地響個不停，她說不行啊，公司隨時都有事情找我，我必須24小時手機待命。

許是楊小強的這番話剛好刺到了蘇薇茉的痛點，蘇薇茉便止不住地向楊小強大倒苦水。說她以前是在建筑公司，在招投標的那段日子里，天天晚上加班天天晚上睡不著覺，有時睡著睡著夢里想起標書里錯了一個地方，就趕緊醒來改，真是沒日沒夜地干，太要命了。

“那時候你掙得多嗎？”楊小強問。

“多什么啊，”蘇薇茉說，“也就每個月三千來塊錢，跟現在都差不多，可比現在累多了。”

“所以咱現在的工作是好事兒啊，”楊小強說，“至少舒服不忙啊。所以咱都得好好地珍惜。你看我，是讀個大學，那又怎么樣呢？沒錢沒背景，如果出去打工，也就三四千塊錢，比這里累多了。所以我特別珍惜現在的工作，無論出現什么情況，我都不會丟掉這份工作。”

蘇薇茉到現在才聽明白楊小強這次找她談話的含義，她若有所思道：“是啊，這工作其實挺好的，當初報名的時候，也是好多人想來呢。”

楊小強覺得聊到這里已經基本達到目的了，就這么點她，蘇薇茉就全都明白了。估計她再也不會提換工作崗位的事情了。行政審批服務大廳的工作不比她原來的工作強？何況她是協管啊，根本不用擔什么責任，不像自己，自己就是坐在火山口上，看起來事情不多，可一旦哪項行政審批工作沒有做好，那是要追責的。往嚴重里說，如果真涉及到瀆職的問題，那就不是開除黨籍開除公職那么簡單了，一擼到底，什么都沒有。

說真的，這批協管員真的挺幸福的。什么責任也不用擔，局里的值班都用不著他們，只是打點下手干點活而已。有人說，招的這批協管員都是關系戶，也許真是如此。

有句話說得好，叫點到即止。話說得太透太白，未必有點到即止效果好。楊小強想自己剛才的這番點撥，非但會讓蘇薇茉不再提換工作的事，而且還會老老實實在行政審批服務大廳窗口前臺工作，玩手機等違犯工作紀律的事情估計她也不會做。

下午四點五十八分，臨下班兩分鐘前，來了一份文件，是關于建設行政審批大廳行政審批事項標準化的文件。政府就是這樣，有時就會在臨下班點發送文件過來，之所以這么晚發來，大概率是領導簽字的晚。

在政府里，公文寫作，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之所以不容易，一不是因為公文寫作的內容有多么刁鉆，內容無非就事論事，該寫請示件寫請示件該寫函寫函，當然有一定的模板可以運用，也要對內容潤色一下，但這些對政府里的大學生們來說并不是多難的事兒，練練就會了；二不是因為公文寫作的格式有多么繁瑣特別，公文寫作就那些格式，該幾號字體幾號字體，該空幾格空幾格，還是那句話，練練就會了。公文寫作，難就難在，要找領導簽字上。

領導們都很忙，特別是必須簽字的領導。

楊小強在安監科打雜的時候，就知道，找領導簽字是多么難的事情。當自己擬定一份文件時，按照規定，是先要找肖科長簽字，肖科長簽完字后金局簽字，金局簽完字后趙局長簽。很重要的一點，是順序不能亂。比方說現在金局和趙局長都在，就肖科長不在，你也沒轍，就得等肖科長，因為肖科長沒簽字的話，金局都不給簽。

經常會發生這樣的情況，開始擬制文件的時候肖科長還在，擬制完文件以后肖科長突然不在了，打電話給肖科長，肖科長說：“小楊，我去企業檢查去了，正在路上，改天再簽吧。”

楊小強說：“科長，我等您回來簽字吧。”

“別等我，等我干嘛，我都不知道幾點回來呢，”肖科長著急道：“何況如果在企業檢查得太晚的話，我可能直接找人送回家了。反正你那又不是什么特別急的文件，明天再簽吧。”

還有的時候，會是這樣子的，楊小強擬制完文件時已經臨近午飯點，肖科長已經簽過字了，需要金局簽字。一看金局房間，鎖著門。那就等吧，也許金局吃午飯去了。一中午金局都沒出現，下午兩三點鐘金局還沒出現，直到下午四點多，金局才出現。這時候推門進去，還沒開口說話，金局就一聲怒喝：“你來干什么？”

“局長，有個文件要找您簽字。”（盡管金局是副局長，但你若稱呼他為局長的話，他會高興的。）

“找我簽什么字啊，你們科長簽字不就行了嗎？你們每個科員都來找我簽字，我還用干別的了嗎？”

“是這樣的，這份文件，科長簽字以外，您也是要簽字的，這份文件……”

“那你怎么現在才來找我啊，早干什么去了？”金局嗔怒道：“我上午在這里。”

“金局，這份文件是臨近中午的時候才擬制好的，那時您不在，我一直在等您，直等到現在才發現您回來了。”

“這文件很急嗎？”

“還行吧。”我只能這么說。文件擬制簽發當然越快越好，但這份文件就是很急的事兒嗎，卻也算不上，晚一兩天也不會有天大的事情發生。

“既然不是很急，那明天上午再找我簽字吧。”

“金局，那現在……”

“我現在有事，”金局不高興道：“我要到市里辦事，我很忙。”

說完，金局打了一個讓他離開的手勢。

他正扭頭出門，忽然聽到金局喊道：“你回來。”

他以為金局終于肯看文件肯簽字了，高興地扭過頭去，哪知金局說道：“你記著，以后不要下午四點來鐘來找我！”

“噢，”他點點頭，應承著離開。

若是肖科長和金局都簽字了，去找趙局長，卻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趙局長有一個好處，都在。

除了要去參加各種會議以及必要的檢查陪同外，局長都在。

楊小強敲門，報告。

局長說：“進來。”

當他把文件遞給局長以后，局長第一句話通常會是：“小楊，這份文件在給我之前，你都給你們肖科長和金局看了沒有？”

“我都給他們看了，局長。”

“他們都怎么說？”

楊小強就一五一十地把科長怎么說的，金局怎么說的，都告訴局長。

楊小強在局長面前從不說假話。

換言之，在局長面前，也從來沒有什么要說假話的情況。

得知肖科長和金局都看過了以后，趙局長才開始認真審閱他擬制的文件，審閱得很細致。哪怕有一個錯別字被發現了，局長都會給他圈出來，讓他回去重新改重新擬。若是他寫得虛假，寫得空洞，寫得不切合實際，或者文筆太差讓人讀起來不舒服，局長是一定會讓他重新返工的，這一返工又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

楊小強一直認為，局長在擬制文件上對我這么嚴格要求是對的，但是為什么非要在局長環節才讓我返工呢？這原本就是科長就可以把關的，如果科長看時就讓自己返工了，自己是不是可以節約更多的時間？

回到就事論事上來，下午下班前兩分鐘才收到這重要的要把行政審批事項進行標準化的文件，楊小強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也非常體諒擬制這份文件的人，這背后多少辛酸多少汗水，也只有擬制文件的本人才會知曉。

楊小強認真查看了這份文件，也沒覺得這份文件跟以往的文件有太大的不同。當時真的是一點異樣的感覺都沒有。

楊小強不曾想到，就因為這份文件，使他在各種錯綜復雜的利益交集之中，壓力重負之下，不得不出賣了一個人。

雖然他從來不想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