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依舊瀲滟，魏丹朱不由心里一陣失望。袍袖一翩飛，轉身，魏丹朱自嘲了幾句，“現在我只不過是一只什么也干不了的小鬼罷了……”

“唰！”猛得，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魏丹朱陡然怔愣地睜大了眼。

心頭“噗通噗通”跳得飛快。

魏丹朱望著那儼然已經滅了的蠟燭，一臉見鬼狀。

而后，魏丹朱抬眼，看了看未關好的窗戶，不由挑了挑眉，墨眸里光華沉沉。

而那專心看書的鳳柒兀自回過神來，窗外，此時也傳來一慢三快的打梆子聲，不覺竟已至四更（凌晨一點）。

視線之中，那身著白衣的瘦削少年靜靜站了起來。

而后，他緩緩走向了床邊，床幔翩飛。

魏丹朱不由呼出了一口氣，“終于睡了。”

唇角的一頭，卻不自覺地微微翹起，“晚安，奸臣。”

……

還未到鳳柒平常起的時刻，魏丹朱便發現屋子里多了一個人的呼吸聲。魏丹朱頓時猛然睜開眼。卻只見一身材婀娜而玲瓏有致的暗影緩緩向鳳柒靠近。

見那鳳柒依舊熟睡，而那女子卻一點一點靠近他的床邊，魏丹朱忍不住開口，“奸臣……奸臣，你快醒醒！”

床榻上的鳳柒置若罔聞，依舊沉沉地睡著。

猛然，魏丹朱眼角一跳，卻見那妙齡女子正抬著手，解開自己的衣帶。這種不入流的勾引手段，他自是見過千千萬，此時一見，魏丹朱頓時覺得這女子是多么饑渴難耐。

驀然，那軟榻上的少年墨睫一顫，而后，陡然睜開了眼。黑暗中，他那霜白的俊容上，一雙灰綠眼瞳驀然閃爍著陰冷的芒光，那眼底的神采宛若劍芒一般鋒利冷冽，又宛如毒蛇一般陰騖，直惹得人心底發顫。

一旁的女人頓時下意識地“呀！”了一聲，她連連后退了幾步，等到重重磕到身后的木柜時，她才緩過神來。而那漂亮的臉蛋也猛然被一派兢懼的神采籠罩。

少年眼底恍惚了一瞬，才看清面前的人。又見到自己的院前灑掃侍婢正驚恐地望著自己，少年微一起身，暗綠眼眸卻越發寒涼，“你怎生在這里？”

“奴婢，奴婢只是見公子房里有異響，所以，方來看看公子有沒出事……”女子結巴地說道。

“出事？你很希望我出事嗎？”鳳柒語氣沉沉。

“奴婢……奴婢不敢，奴婢知錯。”那女子猛然跪倒在地，嬌弱的身形瑟瑟發抖。

魏丹朱則在一旁幸災樂禍，“活該，叫你不顧尊卑前來勾引奸臣。”

坐在床榻上的鳳柒眼神忽明忽暗，他抬起素長的指輕輕一勾窗幔上的一條紅瓔珞，陡然，金鈴脆響在空蕩蕩的房間回響。

不多時，鳳明便趕了過來，他單膝跪地，道，“公子……”

鳳柒輕聲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把這個女人處理掉，別讓我再看到她……”

“是。”鳳明一回頭，看著匍匐在地、如同鵪鶉一般瑟瑟發抖的女子，眼中一陣厭惡。

他頓時一站起身子，便拽著女子的后領，如同老鷹抓小雞一般，便把她帶走了。

門外，似還殘存著女子凄厲的哭喊聲，“公子饒命……公子饒命吶！”

魏丹朱望著面上陰晴不定的鳳柒，心頭一跳。

這便是真正的鳳柒嗎？披著美少年的外衣，卻是一個枉顧人命之人。

而那鳳柒看著女子曾跪著的地方，那里似乎還飄蕩著女子濃郁的脂粉味，鳳柒不由蹙了蹙眉，而后，他徑直下床，隨意披上一件雪白的外衫，便踏著那熹微的天色出了門。

魏丹朱則下意識地抬腿跟在他身后，想看一看鳳柒又要作甚。

卻見他從酒窖里抱出一壇櫻酒和一盞酒杯，便待在院落里的亭閣中，自斟自酌起來。

魏丹朱坐在他對面，一聞到那香醇濃烈的酒香，魏丹朱不由撇了撇嘴，“奸臣就是奸臣，連酒都是難得一遇的佳品。”

此時，天色已是蒙蒙亮，庭院里仍滿布霧水沉沉。鳳柒便那么一杯接一杯，消愁似的將那酒水灌下。瑩亮的酒水打濕了他的衣襟，他卻置若罔聞，兀自沉醉在這杯杯水酒構成的虛幻世界之中。

這讓魏丹朱大為費解，印象之中，鳳柒的酒量可謂是差得要命。

正因如此，他當初方才……

“砰！”魏丹朱驀然回神，卻見那灌酒的鳳柒早已趴到在石桌上，一副儼然醉酒的姿態。

魏丹朱看著正睡熟的鳳柒，“酒量當真差。”

雖他嘴上不屑，但眼神卻不由透著幾分輕柔。

而后，玄色闊袖翩飛，便見魏丹朱輕輕抬起手，想將他唇邊那洇濕的櫻酒汁擦盡。待魏丹朱快要撫摸到他唇畔時，魏丹朱猛地回過神來，而后，看著自己那幾近透明的手，不由自嘲一笑，眼底也在同時流淌著復雜的冷意……

魏丹朱倒沒想到，宿醉的鳳柒竟起了一大早，只見他用細嫩的楊柳枝沾上細鹽，八寶鎏絲銅篦輕攏長發，細細梳洗一番，方蹬著那白底皂靴，推門離去。

正值休沐，魏丹朱倒猜不出這早起的鳳柒要去往何處。

卻見那府門外早已準備妥當，鳳柒棄了那馬車，倒換了一頂高大的綾羅步輦。只見步輦由蘭木制成，就連門簾也是鑲寶的金絲翠幔。而那步輦旁聚著百十個婢子奴才，貴不可言。

這些婢子身著白色綾服的容貌姣好，體態柔弱，或執輕薄彩雕翟扇，或撐淡青軟綢華蓋，動作不一，卻皆賞心悅目得緊。

而那輦子由十個壯漢共擔，他們身著同色服飾，形容不俗，身形健碩，四肢有力。見狀，魏丹朱便知他們最少通習過些許腿腳功夫。

鳳柒的大擺陣仗，不由讓魏丹朱更是好奇，他到底要去做什么。

于是，魏丹朱便跟隨鳳柒上了步輦，只為一探究竟。

走了約摸有一個時辰左右，隔著繡幔，魏丹朱便看見了那一座樸實的宅院。

這讓他不由一愣。

只見門旁紅木柱已然掉漆褪色，朱漆大門頂中的匾額字跡也已不甚清晰。但一看那龍飛鳳舞、頗見風骨的筆體，魏丹朱自是知道這里是誰的府邸。

丞相……洛煜城。

說曹操曹操到。

剛認出這是洛煜城的府宅，魏丹朱就聽到不遠處“嘚嘚”的馬蹄聲從巷口傳來。只見一輛馬車由兩馬并駕穩穩駛來。馬車四面以泛白的藍葛布裝裹，車轅窗牗也是極為的殘舊。而那馬車夫也是頭戴斗笠，衣著破舊，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

“吁！吁！吁！”車夫滄桑的哨聲接連不斷地響起，而那若耳朵不靈光的兩匹老馬方顫顫巍巍地抖著腿，徐徐停了下來。

魏丹朱扭頭看了看自己身旁的蘭木金紗，心頭不由涌起一股莫名的罪惡感。

而他身側的鳳柒袖口猛得一顫，魏丹朱依稀可以瞥見他交纏得很緊的、幾近泛白的指尖。

這讓魏丹朱不免有些疑惑，他這是在緊張嗎？而后，魏丹朱嗤笑了一聲，怎么可能？他可是鳳柒。十三歲時便名動天下、就連父皇也要高看一眼的鳳柒，他又怎會一看到自家還未出現的師父就緊張了……

吧？

視線之中，鳳柒低垂著頭，面上無波無瀾，那唇卻緊緊地抿著，就連那暗綠眼眸也是顫顫地閃著微波。

魏丹朱不由一愣，嘴角也無聲地抽動了一下。

魏丹朱又把視線放在不遠處的馬車上，卻見那車夫似對車內人低聲說了什么。

許久，簾幔一動。

那身著白袍、光看背影都已覺得飄雅似仙的男人便連頭也不回地走向丞相府。

他那墨色的長發飄飄揚揚，與那一襲圣潔的雪色袍服相映襯，宛若墨汁渲染雪白的宣紙，似飄逸著淡淡墨香。裙擺翩飛，他宛如踏雪而去，落地無聲。

陡然，車夫喑啞難聽的聲音在步輦外徐徐響起，“御史大人，我家公子有句話讓我轉告您……您后悔嗎？”

隔著那金絲銀繡簾幔，男人那絕世的身姿隱隱綽綽。簾內的鳳柒睜著那如同鏡湖一般的暗綠眼眸，朦朦朧朧地倒映著那似毫不留意、卻兀自停留在門檻處的男人身影。

鳳柒輕輕開口，那慵懶而嬌柔的聲音幽幽響起，“鳳柒從不會后悔。”

陡然，那人驀然回首。魏丹朱方看清楚了洛煜城那神人一般的容貌。只見他有著一張宛若冬雪一般的冷顏，直眉斜飛入鬢，鳳眸若潭水一般深邃幽亮。而那眼，則沉沉地望著那一頂被眾人圍擁住的步輦。亦或是望著步輦中的鳳柒。

明明是回頭這么一種簡單的動作，卻因他那絕世的風姿，而顯得洛煜城如同高山雪蓮，清雅脫俗，不蔓不枝。

而簾外那人低沉而清冷的聲音響起，“那么，恕洛暄不阻礙御史大人步步高升了。”

暄，是洛煜城的字。

而一句“御史大人”，涇渭分明。卻讓鳳柒緊緊地攥著自己的袍袖，那惑人的臉上也透著一股衰敗的蒼白。

他遙遙地透過那朦朧的攢花金絲簾幔，望著那身著直裰長襟雪袍、宛若青蓮一般的男人。鳳柒那惑人的眼角處，一顆如同顆顆珍珠一般圓潤的淚水驀然劃過。

“鳳柒。”魏丹朱猛然輕聲喚道。

這般的鳳柒，是他平生未見過的鳳柒。

而他的淚，卻讓魏丹朱有種烙在自己心頭一般……

那里，錐心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