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雙魚重環紋鏡內,映著少年模糊的臉龐。他眉眼陰柔,唇紅齒白,抬手,謝燁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臉龐,面上似哭似笑。而后,謝燁只覺喉頭一陣腥甜,就連眼前陡然眩暈之至。
“殿下,你無礙吧?”從門外進來的婢子一見那身體搖搖欲墜的謝燁,不由緊張地連忙上前。
謝燁狠狠攥住雕龍畫鳳的髹漆鏡臺,聲音低沉而斷斷續續,“阿七呢……他來了嗎?”
“瑾王他……”婢子一臉為難,而后,她看了看那一臉青白之色、宛若病入膏肓的謝燁,聲音哽咽悲傷,“瑾王他……說他要陪秦姑娘,并沒有時間前來赴約。”
“哈哈……”謝燁眼淚直流,卻兀自瘋癲狂笑,血從他的鼻腔唇角源源不斷地涌出,將那瓷白的玉地板染得緋紅一片。他望著那搖曳的宮燈,聲音悲愴而枯敗,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①
語畢,謝燁兩眼一翻,重重摔向身后的地面,似已氣息全無……
在失去意識的一刻,鼻間傳來一陣冷冽的沁香,謝燁仿若看到鳳柒憂慮地望著自己,那漂亮的灰綠眼眸布滿了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憐惜……
謝燁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的他神游九天,好似回到了前世今生。
曾祖父拉著一個瘦弱似猴子般的孩子,他慈藹淺笑,說這是自己認的干兒子。因他年歲很小而嘴上討喜,所以,很受人喜歡。就連不茍言笑、生性暴躁的父王也要夸他一句聰穎過人。
謝燁卻不喜他,只因他比自己年紀還小兩歲,卻被逼著喚他一句皇叔。
所以,兒時的謝燁處處要跟他比,只想強過他一頭。他過目不忘,出口成章,自己便每夜溫書,每每受太傅贊譽有加;他劍術出挑,自己便每日廢寢忘食,拼命練習,后來就連武舉出身也難以招架自己三招;他精通狩獵,自己便日夜操練騎射,甚至在春獵中獵得白額猛虎。然而,那一次,所有人都艷羨自己可以擒虎奪齒,但卻只有他看著自己鮮血淋漓的手掌,問自己痛不痛。
謝燁自是討厭鳳柒的。
所以,謝燁誆騙鳳柒去了斗獸場,只為好好挫挫他的銳氣,結果自己和他卻意外地和一眾奴隸被困在了場內。臺上,所有的世家子弟都瘋狂押注,賭誰輸誰贏。他們竟怎么也沒想到,堂堂皇長孫和皇子竟會和一眾奴隸一起被困。
忽聽一陣狂風呼嘯,所有的人都沸騰了。卻見兇獅在寒風中豎立著鬃毛,“呼呼”地咆哮著……
那場惡斗的具體情形他卻記不清了,只因那畫面似乎過于慘烈。驚嚇過度的謝燁只覺得之前學會的所有狩獵技巧形同虛設,他轉瞬成為了鳳柒的負累。而鳳柒卻終是擊殺了那頭猛獸。渾身浴血、似個血人一般的他什么都沒說,只是輕聲安慰瑟瑟發抖、目中含淚的自己。后來,卻因這件事,父王大怒,當眾掌摑鳳柒。鳳柒卻始終低著頭,默不作聲。
許是因為自己待鳳柒心存愧疚,知鳳柒喜書,謝燁便從四處搜羅了不少奇書。而這一舉動,終是換來了鳳柒的一個眼神。他也因此,漸漸和鳳柒成為良師益友。謝燁卻從未想過,與自己一樣年少的鳳柒早已心存天下。
華西元年,父王登位。同年三月,宮門前,鼓聲驟響。恍然,已有三百余年未撻的登聞鼓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晌午被擊響。律法有言,擊登聞鼓以鳴冤者,先廷杖三十。故那有冤屈之人早已被打得皮開肉綻,僅剩半條賤命。
后來,人們才知他是錦州的小小縣官,而見上級壓制錦州災情,瞞而不報,因此,憤而擊鼓。父皇大怒,忙派遣官員前往錦州巡視。
結果,巡查使歸來,只說錦州歌舞升平,并無水患。這一切只不過是該縣官對自己上司心中有隙,故才滿嘴胡言。圣明極怒,當場杖斃該名縣官。
后來,縣官舉家自焚,直呼大冤,竟是以死明志。
一時之間,事情更是撲朔迷離。
經過又是一番遣使出巡,卻不料竟是前任監察使與那錦州州官沆瀣一氣,狼狽為奸,隱瞞災情。
鳳柒曾斷言“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為鼎鑊我為麋鹿”,鹿即百姓,鼎喻政權,果不其然,錦州暴.亂,朝廷花費百萬官銀以充軍餉,一連打了快半載才鎮壓了下去,結果卻使民生凋敝五年之久……
而后,自己身著一襲艷麗的紅裝,臨鏡顧影,涂脂抹粉,精心裝扮。暴虐無道的父皇卻驟然出現,他重重揮掌甩向自己的臉頰,直斥自己不陰不陽,有辱謝家皇族的家聲,不配為他的兒子。
而那身著紫色華服的美艷少年輕輕拈著一塊素帕,將他臉上濃艷的脂粉輕輕擦去,說自己很美,亦不必仿效那些西洲之子。
他卻不知道,自己并不想仿效那些人。染上重重脂粉,也只不過是聽他有次夸贊那畫舫上的歌姬容貌甚美,他畫成這般,也只不過是……
想要變成他喜歡的模樣罷了……
待謝燁醒來卻覺得頭疼欲裂。他拼盡全力睜開眼,卻被那刺眼的日光刺得不由得瞇了瞇眼。
驀然,一個身影出現在那日光下的一角。竟驚得謝燁連忙閉上了眼。
只見一個身著淺紫羅衫的少年,他容貌妖孽而蒼白如紙。陡然,他輕輕將手覆在謝燁的手背上,聲音幽幽,“阿燁,對不起。”
謝燁的心狠狠地顫抖著,那心口一角的傷卻似被撕扯得支離破碎。那悲痛欲絕的苦使他終是忍不住掉落著眼淚,直惹得鳳柒心里是又驚又詫。那假寐的謝燁宛若一只幼崽低低地啜泣著,他的淚顆顆滾落,晶瑩而圓潤,宛若嫩葉上的露水點點。
“阿燁……”鳳柒喃喃著。
“為什么……為什么拋棄我?為什么不要我?”謝燁陡然睜開了眼,他的眼眸通紅一片,似承載著欲絕的傷痛。
鳳柒望著他,心揪痛著,而后,他一垂眸,唇角勾勒出幾分淺淡而慵懶的笑意,“因為我喜歡女人。”
謝燁眼里的淚芒陡然凝滯了,眼里碎光粼粼,而后,他帶著幾分心碎的淺笑,“我……懂了。”
鳳柒以為,只要自己變得無情,謝燁就會將這段自以為真愛的感情放手。鳳柒卻沒想到,因為自己的謊言,謝燁卻變得越來越不像原來的那個他……
當鳳柒重重地揮手扇向那柔弱的少年時,謝燁重重地摔倒在地,卻兀自瘋癲淺笑。只見他依舊涂抹著一張漆白的臉和一張艷紅的唇,一頭雜草般的長發盤旋在腦后,卻梳成女人的發髻。鳳柒卻可以看到他那慘白的臉下透著一股枯槁憔悴的神色,宛若死灰。而他的笑瘋癲之中透著一股嘲諷,謝燁爬在鳳柒面前,拼命抓住鳳柒那檀紫色的玄紋袍角,邊笑邊哭,“鳳柒……鳳柒……”
“謝燁,你莫不是瘋了?!”鳳柒狠狠扯著謝燁的衣襟,恨不得打醒這個神志不清的男人。
而謝燁拼命抱住鳳柒,那清越的聲音透著幾分似女人般古怪的腔調,“鳳柒別不要我,沒有你,我真的不行。”
“你松開我!為什么要這般自甘墮落!你這樣只會讓我看不起你!”
“難道我不變成這樣,你就會看得起我嗎?鳳柒,求你,別離開我,為了你我可以放棄一切!為什么你這么狠心?”被鳳柒一般推開的謝燁跪倒在地上,悲憤地掩面哭泣著。
“謝燁,你再也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你了。”一想到當初那個意氣風發、快馬揚鞭的少年變成如今這般模樣,鳳柒只覺得心頭一陣頓澀。而那跪在地上的謝燁脂粉闌干,散亂的發絲下,露出一雙怨忿的淚眼,“鳳柒,我恨你!我恨你!”
……
千山暮雪,萬里層云。
宛若蘆花一般晶瑩純白的冬雪洋洋灑灑地從霜白的空際飄落,將那千巒萬峰裝點得粉妝玉砌,潔白無瑕。高大巍峨的重重殿宇銀裝素裹,為這茫茫白雪所掩埋。卻見朱墻黛瓦也蒙上了一層素白的霜色,游廊亭閣曲折蜿蜒,宛若玉雪雕琢而成的水龍游走于天地間。
車鈴清脆,響徹在這天地一色的純白中,那藏青色的錦緞馬車里,一個容貌清淡的女人眼里悲切地望著面前的男人,“夫君……”
身著直襟霜錦云月袍的年輕男人淺淺一勾唇,輕輕抬手將她額前散亂的頭發撥在一邊,灰綠眼瞳里透著幾分淡淡的柔和,“可思,你就放心地回去吧,畢竟外祖父的病情可大可小,而且,他老人家最想見的人便是你。”
“可是奴家舍不得你。”女人驀然眼角一紅,話里話外也透著人所共知的含情脈脈。
鳳柒還想再寬慰她幾句,驀然,他的視線望著那空際的一處而凝著不動了。卻見灰白蒼穹里流淌著淺淺艷紅的薔薇花瓣,那花瓣宛若鮮血浸成般耀目得緊。鳳柒唇畔笑容一斂,無視女子那哀切的雙眼,輕聲對那一旁伺候的車夫說了一句啟程,便陡然一扭轉身子,向遠處走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