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在小缺房里呆了一晚上,她不是人,無需睡眠,也睡不著,半夜守著睡成一條死狗的小缺,百無聊賴,最后想出一個打發時間的游戲,蹲在床頭給小缺編起了小辮,她沒安什么好心眼,小辮編的又細又密,最后在頭頂匯總成一根大粗辮子,拆了帳子上的蔥綠色穗子,沿著辮子密密匝匝一圈一圈環繞,最后纏成一根硬邦邦的朝天辮,小缺一覺醒來,只覺頭皮緊繃繃的,牽得眼角直往兩鬢飛,站起來走路時,覺得頭上頂了個蘿卜,走到鏡子前一看,以為自己頭頂長出棵大蔥,她一激動伸手就去拔,差點將頭皮連根拔起,好在她從來不知道疼,李承乾正巧從外面進來,看到眼前的一幕,很不厚道的哈哈大笑起來,小缺不理他,仔細照了照鏡子,才發現頭頂的大蔥是自己的頭發,笨手笨腳忙活半天才把繩子都解下來,頭發成了雞窩,好不容易梳起來,還是亂,像個小叫花子。
落落害怕李承乾笑夠了找她秋后算賬,早跑沒影了,李承乾從小缺手里拿過梳子,將她頭發解開,一下下梳得順了,將頭發攏在腦后,高高的綁了個馬尾,他們倆沒有過一天舉案齊眉的日子,基本上都是雞飛狗跳,他幾乎連句像樣的好話都沒對她說過,等了一百年,才給她梳了個頭,梳的還不怎么好看,李承乾放下梳子,手扶在膝蓋上,俯身和她拉平了視線,她眼睛是琥珀色的,不大不小,鼻頭微翹,嘴唇像個菱角,投了一胎又一胎,什么都忘了,就是沒忘長成他初見時的樣子……
李承乾在她腦門上輕輕彈了一下,低啞的說:“像個小男孩。”
說完不敢停留似的,轉身打開了房門,對身后的假小子說:“餓不餓,吃飯去。”
小缺點點頭,跟了出來,兩人剛走沒幾步,迎面看到明月朝他們走來,她是親自來請他們吃早飯的,和李承乾客客氣氣相互問好,似乎忘了他們之間一言不合,是可以你死我活的,她看到小缺頭上的馬尾辮,笑吟吟的說:“小姑娘,不可以這樣敷衍自己,說不準哪天就遇上一個喜歡的人,他若不將你看在眼里,豈不是要傷心。”
說著拉起小缺的手,和她一起進了屋,李承乾等在門外,沒好意思跟進去,過了一會兒,明月拉著小缺走了出來,一頭亂發被明月變戲法一般梳成個百花分肖髻,額前垂下幾縷絨絨軟軟的碎發,顯得她從下巴到脖頸愈發纖細清俏,兩頰似乎還施了一層薄薄的胭脂,李承乾怔了一下,突然覺得有些局促……
明月笑著引他們上樓,來到昨日和她相見的房間內。
早餐已經擺好,明月親自在房內款待客人早餐,這在明月樓里是前所未有的大事,傳菜的小丫頭一臉好奇的打量他二人,不知他們是和來歷。
明月卻不給她們看熱鬧的機會,她屏退了小丫頭,關上房門,自己親自為李承乾和小缺盛粥布菜,她夾起一塊晶瑩的蘿卜糕放在小缺盤子里,然后又夾了一塊給李承乾,笑著說:“李公子嘗嘗這蘿卜糕,汴梁城最好吃的。”
李承乾微微一愣,他沒向她吐露過自己的姓名,她是如何知道的。
明月見他發愣,嘴角調皮的勾起,“李承乾公子,或者應該說是前輩,哎呀,該如何稱才好,你看起來這么年輕,前輩我真是叫不出口。”
難道是昨天露出什么蛛絲馬跡了嗎?因為他說出了那個玉扳指的來歷?還是他看玉扳指的眼神被明月察覺倒了,即使是這樣,也不至于就能猜出來他是誰吧,這世界上,有誰還記得李承乾這個人?
“姑娘是如何得知?”李承乾饒有興趣的問,他認定這個女子太不簡單,對不簡單的人,就像高手過招,無需拐彎抹角,你會算她也會算,不如直截了當。
明月放下筷子,指了指小缺說:“她說的。”
似乎是覺得李承乾臉上的表情還不夠可愛,又笑著補充道:“方才我幫小缺姑娘梳頭,想著既然認識了,怎么好不問問怎么稱呼,就問她叫什么,問完她叫什么,就順道問了問你叫什么。”
李承乾無語了片刻,點頭贊道:“四兩撥千斤,老李家果然陰盛陽衰,女子都是厲害角色。”
這次輪到明月差異了,“你又是如何得知?”
李承乾一顆小虎牙閃了閃,十分坦誠的說:“猜的,看來猜對了。”
明月:“……”
兩人都有些被對方打懵了,一時間沒人說話,只有小缺津津有味吃的旁若無人,有時候,缺根弦也挺好的。
明月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世人都說前輩是犯上作亂,謀逆篡位而被誅殺,我只從一個地方聽說過,你是被高人化了去,逍遙出世,做了神仙……”
“哦?哪里聽說的?”李承乾隨口問。
明月沉默了,她不能說,她有許多話都不能說,可她此刻覺得自己啞巴了一輩子,多想有個人來聽她說。
李承乾見她面有難色,也就不再追問,夾起盤子里的蘿卜糕放進嘴里,邊吃邊說:“我太久不問世事,不知你是李家哪位女眷,這個方便說嗎?”
明月苦笑一聲,“我干的這勾當,有辱先輩,您還是不要知道了。”
李承乾善解人意的點點頭,不說也罷,她身上香甜的腐臭氣息,讓他有些感概,若她果真和失蹤的魂魄有關,他會怎么辦呢?
“明月樓里住著的,都是些本該朽了軀殼吧……”李承乾揉了揉鼻子,在她臥房呆的時間久了,鼻子就有些不堪重負。
明月起身搓了一小捧龍涎香放進榻上的小鼎里,點燃了,又把窗戶打開了些,房間里的味道頓時清爽了不少。
她有些抱歉的說:“這味道一般人只能聞出來香甜,前輩果然不是凡人,不過也只能委屈你忍一忍了,此刻若坐在你面前的是個贅皮耷拉的老丑八怪,您必是連多看我一眼也不愿意了,您說是不是?”
李承乾點頭說:“很是,世人都道色即是空,可還是沒人喜歡看丑陋的東西,我也一樣。”
明月眼中閃過一絲感激,有些動容的說:“你分來是來拷問我的,難得卻如此善解人意。”
小缺埋頭喝完一碗粥,突然抬頭問李承乾:“你是神仙?”
她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從來跟不上周圍的節奏,這反應速度,何止慢了半拍。
李承乾無奈的牽了牽嘴角,“不像嗎?”他問。
“我只見過跳大神的。”小缺說話時嘴角掛著一顆晶瑩的飯粒……
李承乾抬手給她擦了,他這一早上,飯沒吃幾口,光吃堵了……
明月若有所思的看著他抬手間無意帶出的一絲溫柔,仿佛窺到他這么油鹽不進的一個人,也是有軟肋的……
“吃飽了嗎?我帶你先回房去。”李承乾問她,他不太想讓她看到自己和明月這場較量,雖然她明天也不一定能記得什么。
小缺點點頭說,“我自己回去就行。”
李承乾有些猶豫,明月揶揄道:“就這兩步路,還不放心嗎?小缺姑娘,記得下了樓,左轉走到頭便是。”
李承乾不好再說什么,一直看著小缺走出明月的房間,才回過頭來對明月說:“你的復國大計,執著抱負,與我無干,我只問你,嚴婆的陰陽契是否與你相干,那些失蹤的魂魄,是否為你所困?”
明月再次驚疑:“復國大計,你又如何知道。”
李承乾轉過頭看向她,“我權且認為你不是貪生怕死之人,卻靠這陰毒無比的東西茍活于世,出生于帝王之家,卻做甘心做一個風塵女子,若不是心中有無法拋卻的執念,何必把自己逼到這步田地,你這個明月樓,客人非富即貴,散布謠言,謀殺行刺,禍亂朝局,還有比這里更方便的地方嗎?可這些,我都不感興趣,我在找一個人的魂魄,可能與最近頻頻失蹤的魂魄有關,我從嚴婆那里追查到陰陽契和軟殷脂有關,而軟殷脂又和你有關,我只想知道,你和這些失蹤的魂魄,到底有沒有關系?”
明月臉色由青轉白,不知不覺已將嘴唇咬得沒了血色,她纖長的睫毛如蜻蜓點水般顫了顫,一口咬定:“沒有。”
她定了定心神,繼續說道:“我和嚴婆,只是買賣關系而已,她那里有好貨,我高價買來,你說的陰陽契,我從未聽說過。”
“嚴婆生活一貧如洗,她賣軟殷脂得的錢,足可富甲一方,如何能過的這樣清貧,還有,她知道自己敵不過的我下的迷魂咒,為了不再透露秘密,咬舌而死,而且她死后無魂,手段實在毒辣,她若不是非要替誰保守秘密,何以對自己下得了如此狠手……”
明月目光泛起一絲潮潤,卻一臉涼薄之色,只說:“我每月只派一名小廝去她那里取貨,其實并未和她有太多來往,私下里是知道一些,她似乎是養了許多死士,傾盡家財來供養那些死士的父母家人,私底下有什么所圖,就不太清楚了,也許和我一樣,唯恐世道不亂罷了。”
李承乾不說話,目光落在神龕里那個玉扳指上,他說,“可否借舊物一看?”
明月遲疑,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絕,只好起身走到神龕前,小心將玉碗捧了下來,遞到李承乾面前。
李承乾將玉扳指拿在手里,他很熟悉這觸覺,據說這玉是天山雪下一脈深藏的溫泉水中采得的一塊奇石,冬天微暖,夏日微涼,通體晶瑩,透過玉石能看到清晰的掌紋,他是東宮太子時,自有人搜羅普天下的奇珍異寶獻給他賞玩,他很喜歡這枚玉扳指,隨師父離開長安時送給了父皇,不知后來經過了多少波折,今日輾轉到明月手上。
李承乾突然覺得指尖的陰陽契又是一陣刺痛,他伸手在金線上點了點,松開對金線的束縛,金線自他指尖蛇影般飛躥而出,沒入玉扳指內,他賭了一把,而且賭對了。
“這玉扳指,恐怕就是陰陽契的另一端吧……”李承乾捏了捏自己微微有些發麻的手指,和陰陽契拉大鋸扯大鋸了這些日子,突然斷開了,指尖有些空蕩蕩的,“你是知道的吧……”
明月沒想到李承乾竟敢把自己連在陰陽契的另一端,而且還活得好好的,順藤摸瓜的找到這里,陰陽契的索魂令陰毒無比,這種做法,也太玩命了。
鐵證如山,她無話可說,只好嘆了口氣,“我不想騙你,可還是騙了你,沒錯,玉扳指就是陰陽契,可我也不知道它的真正主人是誰,是它找上的我,那時我從皇城的廢墟倉皇奔逃,身邊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我躲在牛棚里凍了一個晚上,醒來時手里便有這個玉扳指了,它會和我說話,教我如何躲避鋪天蓋地的追殺,它后來教我練軟殷脂,給了我一團冰冷的火,嚴婆是我最后一個傀儡,她拿魂換了自己兒子一條命,所以她聽命于我,死后魂也歸了這個玉扳指。”
李承乾把玉扳指戴在手上,指尖輕捻,一團氤氳的白霧將玉扳指團團包裹起來,可是他眉頭越鎖越緊,最后松開手,不動聲色的嘆了口氣。
從觸到玉扳指的那一刻起,他便察覺到這玉扳指內一股強大又詭異的力量,他冰涼的指尖似乎墮入深不見底的頹虛毀滅之中,耳畔驟然響起猙獰絕望的嘈雜嘶喊,幾乎將他腦子炸出個洞來……
他凝聚神識,試圖闖入玉扳指內探個究竟,卻被牢牢擋在了外面,不得其法而入。
玉扳指紋絲不動躺在他掌心,白璧無瑕的質地里不知何時摻進一絲鮮紅的血絲,刺眼而詭異,仿佛那個隱藏在黑暗中的神秘之人嘴角一絲譏諷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