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掌柜一把抓住牢門,手上青筋凸起,她不在意自己為何就被人迷暈了關在這里,只一心在意著江元對她說的每一句話,“他在哪里?”
“死了……”江元緩緩說道。
盡管三年來,一次次搜尋未果的失望已經讓鳳掌柜有了心理準備,可她還是覺得腿上一軟,頹然坐在了地上。
過了很久,她才木然的問:“怎么死的,尸首在哪?
江元沒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冷冷的說道:“這個人死有余辜,你不該這么記掛他。”
鳳掌柜抬起一雙模糊的淚眼,死死盯著江元,氣得有些忍不住打顫,于林此刻也聽明白了鳳掌柜和江元對話的內容,竟也顧不上追究這地牢是怎么回事,湊上來一把扯住了江元的衣襟。
“你胡說。”他低沉的吼道。
江元被于林扯著衣襟,臉貼在了鐵柵欄上,他不急也不氣,只淡淡哼笑了一聲,聲音冒著一股腐朽的死氣。
“他死前名叫黑爺,其實原名叫做趙辛,是風陵渡本地人。”
鳳掌柜聽到黑爺這兩個字,就覺心頭被把鋒利的刀片劃過,鮮血慢慢滲了出來。
“這個趙辛,也年輕過,年輕就愛氣盛,手比腦子要快,所以有一天他犯下一樁滔天的罪孽。”
李承乾忽略了自己被冷落這件事,聽到趙辛這個名字,便頗有興趣的也湊過去聽了起來。
“他殺了一個好人,讓一門忠烈蒙冤至今,你們說他該不該死……”江元不顧姐弟二人的又悲又怒,自顧自慢慢說道。
“那人原是絳州刺史,名叫白卿,帶兵從無敗績,曾救了風陵渡成千上萬的百姓。這個趙辛卻受人挑唆,頭腦一熱就把白卿給殺了,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這世上有些錯可以回頭,可以修補,可以改過自新重頭再來,可有些錯犯了就再無重見天日的機會了。他害白卿無辜橫死,臭名遠揚,那個當年挑唆通敵的叛徒卻自此扶搖直上,成了賢臣忠烈。你們說他是不是該死……”
鳳掌柜冷冷回道:“無憑無據,你不要血口噴人。”
江如卻不在意,繼續說道:“趙辛早就該以死謝罪,可對他來說是種解脫,也太便宜了他。好在老天有眼,白卿有個女兒逃過一劫活了下來,趙辛從那以后就在茫茫人海中開始尋找起她的蹤跡。有一天他終于遇到了白卿的后人,可白卿的女兒那時早已不在人世,只留下一對雙生的姐弟。”
于林和于鳳聽著聽著,臉色開始越來越白。
“趙辛待那兩個孩子,算不上好,因為他始終沒臉面對這一對孤兒。若不是他當年造下的孽,這兩個孩子會生在體面的大戶人家,被人疼愛著長大,今生都未必有機會嘗到些人間疾苦。就算白卿后來兵敗被殺,至少他們還是忠烈之后,有個令他們崇拜又驕傲的祖父,年年都能去他老人家的墳前光明磊落磕幾個頭,記得自己祖上的榮光。所以趙辛從來不跟那兩個孩子說話,也不敢對他們笑一笑,他哪里有資格笑,他活著就是要日復一日受盡煎熬,將他余生一點一滴熬成凄苦,賠給荒冢之下白卿的忠骨。”
鳳掌柜臉色蒼白,哽咽著問道:“你是如何知道的,你如何知道的?”
江元自顧自繼續說道:“那兩個孩子越長越大,對趙辛也從最開始的害怕變成了習以為常的依賴,趙辛每次從他們眼里看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感情,都恨不得遁地而逃,他是這兩個孩子命中的煞星,造化弄人將他變成了這兩個孩子唯一的親人,你們說這讓他每天可怎么活?”
鳳掌柜幾乎不想再聽下去了,她閉上眼睛,將額頭抵在牢籠冰冷的鐵柵欄上,一瞬間淚如雨下。
“好在這樣的煎熬不久便結束了,趙辛押鏢去了風陵渡。那些年他為了兩個孩子的安全,五湖四海哪里都可以走,唯獨不走風陵渡的買賣。可他隱隱約約似是嗅到了解脫的味道,那是從他多年未敢回首的家鄉傳來的召喚,他安頓好兩個孩子,便頭也不回的走了。到了風陵渡,正好遇到他從前的鄉親在湊錢給渡口邊那塊石碑刻字。字的內容是給江如歌功頌德,這令他幾乎睚眥欲裂。他瘋了般的沖過去同他們理論,歇嘶底里的要把那塊碑砸個稀巴爛,可沒有人相信他,他被憤怒的人群扭打著綁到了江府門前。江如當著群情激昂的百姓,大度的將他放了,可當天夜里,他就被人綁到了城門外白卿的墳前,他跪在臭氣熏天的墳前,知道自己這不堪的一生終于要走到頭了。江如親自操刀,將他一整張臉連皮帶肉割了下來,掛在了白卿孤墳對面的一棵樹上……”
江元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弱,講到最后幾乎成了耳語,他整個人也頹然的垂下了腦袋。
鳳掌柜突然伸手抓住江元,慘然問道:“他尸首在哪,求你帶我去看一眼。”
江元嘴角勾起一絲苦笑,他張口,那聲音似是突然間變了一個人,“你們還不明白嗎?那兩個沒爹沒娘,要飯長大的孩子,就是你們啊。”
鳳掌柜聽到那聲音,突然暴跳了起來,像只驚駭過度的貓,她死死抓著江元喊道:“是你嗎?是你嗎?你在哪?”
一陣讓人不安的沉默,江元垂著的頭突然咯吱響了兩聲,接著那顆頭就似被人從脖子上擰下來一般,忽的在他頸上轉了整整一圈,將后腦勺正對了姐弟二人。
鳳掌柜拉著于林,驚恐的退到了墻根處,惶恐無措的看著江如詭異至極的頭顱。
江元慢慢抬起手,撩開后腦上的頭發,露出一張皺紋如刀刻般的面孔。
“你……你……”鳳掌柜和于林看到那張熟悉面孔,顧不得害怕,直接撲了上去。
“黑爺……你讓我們好找……”姐弟二人看著對面雜亂發絲間隱藏著的那張面孔,淚如雨下。
趙辛慢慢睜開一雙猩紅的眸子,看向姐弟二人,因那目光實在眷戀至極,故而連那眸子看上去都不怎么可怖了,他額頭上的皺紋極深,天生一副苦相,面皮又干巴巴的,一眼望去很像截腐朽的枯木。
“你們……長大了。”他干巴巴的說道。
“你……這是怎么了?”鳳掌柜看到他半人半鬼的樣子,一時間顧不得他方才講的那個奇怪的故事,只覺心如刀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