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祥與阿菱趕到族長住處的時候,齊禾正在與守在院外的暗衛(wèi)爭執(zhí)。
幾個暗衛(wèi)擺著慣有的古板臉,半點也不懼怕齊三姑娘的身份,只言:“族長與七爺有要事商議,我等奉命守在門外,任何人不得打擾。”
齊禾那里吃過這等閉門羹,當即因患瘟疫未消紅腫的眼睛更添幾分紅意。
祥祥跟在族長身邊多年,深諳他的脾氣,她沒有硬闖的意思,只是站在齊禾身后,向著木屋的方向的看了一眼,屋門緊閉,窗邊卻隱約可見一墨色身影佇立。
祥祥向前幾步走到那暗衛(wèi)首領面前,頷首算拘了禮:“我有要事稟報族長,事關紫蘇大夫安危,勞煩通報一下。”
暗衛(wèi)首領并未避開軍師的禮,他聞言蹙眉沉思片刻,身形悠然消失在眾人眼前,形同鬼魅。
未消幾何,他身影又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微側著身讓出一條道路,面色如常無一絲表情,聲色甚涼:“族長讓你進去。”
祥祥松了口氣,無視身后齊禾的呼喊,邁步向著木屋的方向走去。
屋中氣氛冷肅,相對而立的兩人視線錯落不一的落在她身上,她彎腰行禮,手中紫蘇留下的紙箋高高舉過頭頂,尚未來得及開口,便聽到一道詢問的聲音:“她又不告而別?”
是狼七的聲音,聲色難掩詫異,祥祥摳字眼在‘又’上,她順著高舉手臂的縫隙看向狼七。
哦,她家七爺?shù)谋砬橹杏畜@訝、遺憾和悲憤交加。
這種表情瞬間讓想象能力異常豐富的軍師腦補出一場風花雪月的故事。
紙箋被她正前方的慕巖拿去,他垂眸看了一眼紙箋,“只在此山中”五個大字一筆一劃勾勒的極其秀氣,是紫蘇的字跡無誤。
他擰了眉頭,心里驀起一絲熟悉的躁意,對著依舊行著禮的祥祥淡淡說了個“起”,又接著問:“可知去向?”
祥祥低垂著頭不敢去看慕巖的表情,她心知這次有負族長之命,怕是免不了一場責罰,回答慕巖的聲音倒是不小:“有人看到她去往深山的方向。”
饒是狼七曉得她向來是個大膽的,此刻都不免一怔,與無塵山相隔不遠的深山向來是個禁區(qū),其危險度可與北荒之北的荒嶺比擬,不同的是荒嶺是極寒之地,山崖之巔有曾在虎族生活過的那奇女子斷定的仙藥——天山雪蓮。
為此,虎族兒郎前仆后繼去往荒嶺,都想登上山崖之巔采摘下傳說中的雪蓮,可雪蓮若真好采,便不會被記錄于《奇珍異寶錄》中。
荒嶺之巔有泉眼,泉眼不論什么節(jié)氣都會不定時流出泉水遍布山體四周,極寒之地又易結冰,經(jīng)過千萬年歲月,那荒嶺山體四周的冰不知厚了多少層。
虎族想盡了辦法,后來倒是有幾個人爬上去過,歸來時氣息奄奄,殘喘了最后一絲力氣也只是對后來者的告誡:只言確是看到了傳說中的雪蓮,天山雪蓮被霜雪覆了少半,潔白的花瓣淡黃的花蕊,極是好看。
可雪蓮周圍有從未見過的龐然大物筑巢,那怪物鼻似馬、耳似驢、眼似狼、齒似虎、尾似蛇、有巨翅,爪似鷹鷲。
而且那怪物體型龐大,戰(zhàn)斗力更是驚人,他們一行十幾人竟連它揮動翅膀的一擊也受不住。
那虎族兒郎彌留之際反復告誡后繼的兒郎的萬不可再去送死,直到有人應了,他才嘔出大片鮮血,長眠于荒嶺山腳下。
虎族在荒嶺前后折送了大好年華的兒郎不勝其數(shù),后來虎族族長下令,族中之人不可再探荒嶺,違者逐族,荒嶺才真正的安寂下來。
而深山比之荒嶺的危險度有過之而無不及,之所以命名深山是因為這座山太深了,山山相連,深山的盡頭還是山,從來沒有人探出過深山盡頭到底有多遠,有巫師曾斷言,深山的盡頭便是南水的邊緣。
深山中猛獸遍布,不勝其數(shù),狼族勇士居多,這些猛獸雖說對付起來吃力,倒也不是不能對付。
真正可怕說來還是那遍地的花草,莫說去采摘,有些碰都不能觸碰……
慕言沉下眉眼:“北郊天氣陰晴最無定處,軍師既擔族中要職,過兩日你便過去吧。”
祥祥心中一凜,垂首應:“是。”
知曉這便是懲罰了,確是不重,她突然想起那個習慣獨來獨往,神色總是淡漠的女子,沒來由心內(nèi)有些擔憂。
許是初見時紫蘇給她留下了過于強大的印象,以至于知她只身一人闖入深山,她心中半點也不曾擔憂,那女子面對天生的宿敵與棘手的瘟疫都能游刃有余,便是更險難的深山怕是她也可以應對吧。
可這一刻看到族長憂慮凝重的神色,她突然莫名的擔憂起來,深山不知名的毒草毒蟲許是奈她無法?可野性未除的猛獸呢?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比她還小了許多年歲的弱族姑娘。
心思百轉不過瞬間,狼七習慣性伸手摸了摸腰間垂掛的瓷瓶,他抑制住心底的擔憂,看了下自始至終看著紙箋自始至終不曾表態(tài)慕言一眼。
他心里有了計較,再開口依舊是往日的神態(tài):“二哥不必擔憂,早前我便說過,她能自荊棘中開出一條道路,此舉在南水聞所未聞,其能耐自然不會一般。她此次既然敢只身一人獨闖深山,必然經(jīng)過熟慮,可深山不同于紫荊山的荒蕪,到底危險,紫蘇大夫于我族有恩,此次我愿前去助她平安歸來,望族長特準。”
慕巖抬眸看他,視線在他身側的瓷瓶上停留了一瞬,他微抬下巴:“不必,她即是我的人,你去便不合情理。”
語畢兩道不可置信的視線同時看向他,狼七片刻回神,他垂下眼眸抿緊了唇角,想再說些什么終究也沒說出口。
早該料到,如她那般向陽而生的女子,一旦錯過,便是永遠,哪里還會有什么來日方長?
祥祥也回過神來,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族長三思,紫蘇的安危固然重要,可族長您更是身系我們狼氏一族,萬不可以身涉險……”
她勸讕的話尚未說完,屋中已不見了那個墨色的身影。
一時間祥祥慌了神,全無了主意,她看向狼七:“七爺……”
狼七搖了搖頭,指尖觸到瓷瓶的一角,又無力的垂下,他澀澀勾起唇角:“二哥向來主意大,他決定的事,無人左右得了。”
許是祥祥的臉色蒼白太過,他又心情過于壓抑,不覺的說起了一段族中秘訊:“他少年時曾被三長老的兒子慕鰲和藝鴣以其父腿可醫(yī)的名頭騙去深山,雖受了點傷,到底無恙而歸,慕鰲和藝鴣擬寫的藥材他一樣不拉從那樣險峻的地方帶了回來,昔前六長老也就是伯父的腿傷及了根本,最終二哥冒死帶回來的珍貴藥材亦是無用。后來才知那一場不過是慕鰲和藝鴣聯(lián)手的騙局,可二哥平安歸來了,慕鰲受了責罰也并不重,況且有三長老那般護著。”
他冷笑一聲,眸中是祥祥從未見過出現(xiàn)在溫和的他身上的嘲諷:“護的再好又有何用,慕鰲那跋扈的性子四處為我族惹下禍端,死在豹族人手里也不足惜……”
這等秘訊祥祥從未聽過,她只知道少年時期的慕巖過于優(yōu)異,慕巖的父親原是長老,在族中行六,后來不知何故中了蛇毒,腰部以下全無知覺,遂退出長老行列。
慕巖性格生來剛直淡漠,她的父親老軍師傾盡畢生所學愿意錦囊相授的自始至終僅他一人。
老軍師善占卜、精八卦,他生前最后那段時光曾于祥祥嘆息:你們兄妹三人唯你習我之術最是刻苦,可惜天賦太低,而今也不過習了五分。唉~天不佑我狼族,歷任軍師最差勁的一任不曾想竟是我的子孫;天又善佑我狼族,慕巖根基極好,又恰逢地利人和,亂世出梟雄,今后慕巖絕對是我狼族長史記錄最濃重的一筆墨彩,唉~恨不同生時啊!可恨老夫心有鴻鵠志,竟被迫畏手畏腳了一輩子……
祥祥當時不解其意,她又年輕氣盛,只覺父親此言太過自大。
后來慕巖云淡風輕的策劃與熊族戰(zhàn)時,她方知父親當年的意思,成大事者,當勇而無畏,老族長比之終究太過畏手畏腳了。
祥祥站直身體閉目掐算,不過片刻便有冷汗自她額際滾落,連著唇色都透了幾分白。
半晌她睜開眼睛對著一直等待結果的狼七搖了搖頭,父親說的沒錯,她天賦太低,竟連一絲天機也窺知不到。
——
日頭偏西。
狼的耐性驚人,紫蘇與它們耗了近兩個時辰,深知不能再這樣耗下去了,狼的眼睛可夜視,天色一旦暗下來,地勢便于她不利。
她站起身,將放在旁邊的竹簍背起,原本在不遠處趴臥的群狼看到紫蘇有動靜,齊刷刷的都站了起來,它們呲著利齒在倒下的狼尸體外焦急徘徊起來,喉間發(fā)出‘嗬嗬’聲響,頗有只要紫蘇敢走出來它們便撕碎她的勢頭。
毒藥的藥效一經(jīng)發(fā)揮永遠比解藥快的多,可似方才那般嗅之發(fā)作的這些年里紫蘇也只配制出了一種,眼下已用完,別的毒藥倒是不少,只是發(fā)作起來需要些時間,而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守在外面的粗略數(shù)過去大約還有十幾頭狼,而今不過剛踏進深山,她的毒藥數(shù)量有限,不能過于消耗,這深山危機四伏,既有狼群更有別的猛獸,這般棘手倒不往她走這一遭。
紫蘇從腰間懸掛的布袋中拿出一個灰色瓷瓶,瓷瓶中的藥粉撒在一堆收集好的干枯野草上,過了一會野草激起滾滾煙霧,她慢騰騰的倒出一顆解藥藥丸含進嘴里。
煙霧越起越濃時,狼群變得有些浮躁,那些煙霧遮擋住了它們緊盯獵物的視線。
一炷香后第一頭狼倒下,煙霧開始變得稀薄起來,群狼看著在自認為安全區(qū)外的狼倒下來,互覷幾眼有些不明所以,緊接著第二頭、第三頭……
它們慌亂起來,開始東奔西跑,過于激動的情緒加劇了迷藥發(fā)揮的時間,不多時群狼全部倒成一片,唯有爪子和尾巴還在做著無力的掙扎。
慕巖尋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那姑娘身著灰色衣裙,身后背了個半人高的背簍,她只身站在在狼群中央,神色無慌無懼,一派淡然。
再看看自己急里忙慌沖了進來,慕巖怒極反笑,地上三四十頭狼的尸體,她這次比治好瘟疫之癥更讓他刮目相看。
似是有所覺,紫蘇警惕的抬頭向慕巖的方向看去,看到慕巖時她微微睜大了眼睛,臉上滿是震驚。
一直觀察她神色變化的慕巖臉色不覺又難看了幾分,在后知后覺察覺到她今后會是他的夫人時,她與慕年先一步的深山相識便成了一根刺,每每想起便如鯁在喉。
許是面對天生宿敵太久了,紫蘇此刻見到慕巖竟覺無比親切。她背著背簍小跑著迎了過來,在離他一臂處停住腳步,見到慕巖的歡喜抑制不住的在她心底蔓延,她彎了眉眼,眉間的朱砂小痣被襯的越發(fā)紅艷:“族長。”
滿腔的怒火在她歡喜的容顏和清朗的聲色里散了個干凈,慕巖伸手接過她肩上的背簍,垂眸看她,聲色里喜怒不辯:“你膽子太大了些,深山危……”
接下來的話被她附在他唇上的手打斷,藥丸順勢滑入唇齒間,瞬間消融。
“解藥。”她晃了晃手中的瓷瓶,衣袖揮舞時熟悉的藥香味輕柔襲來,他有片刻的失神。
緊接著視線落在她受傷的右臂上,他眉頭蹙起:“紫蘇,世道險惡,你知不知你的醫(yī)術救得了別人,未必救得了自己?”
“我的醫(yī)術可以保護好我自己。”
慕巖反手一把將她拉進懷里,手指快速虛虛探上她的脖頸致命處,他溫熱的氣息噴灑在紫蘇耳旁:“這樣,你還反抗得了嗎?”
耳側奇癢,紫蘇縮了縮脖子稍微掙扎下,男人的力氣豈是她能及的?她順勢半躺在慕巖肩頭抬眸與正上方的他對視:“除了族長和姑姑,南水沒有任何人可以同我有這般近的距離。”
這樣近的距離于紫蘇來說,無疑是將命脈交到他手里。
這句話聽在慕巖耳里顯然很受用,懷中軟玉極是溫軟,他看著她的頭頂,唇邊不自覺勾出一條淺淺的弧度,他已許多年不曾有這種愉悅的情緒了。
紫蘇意識到慕巖右肩上有傷,很快離開他懷里,仍在離他一步遠的地方站定,她看了眼未來得及探索的山林更深處,遺憾的嘆了口氣。
“族長,我們回去吧。”
慕巖將她遺憾的表情盡收眼底,他牽起她未受傷的左手,俊朗的面上表情不變:“既然你想探探這深山,也不是不可,我陪你一起。”
他多年來恪守恪己,今日就陪她荒唐一次,僅此一次!
紫蘇的手被他的溫熱大掌牽著,她跟著他的步伐,側眸看著他,而后抿唇輕輕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