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密一疏,僧師教了南水各族生、老、死,卻獨獨忘了病,后來瘟疫暴起,數個種族湮滅于長史里。
僧師當有所料,可到底難違天道,南水所有族人的醫者天賦被天道壓著,世間若無醫者,這不存于六界的種族,最終會因疫病消失在歲月的長河里。
僧師不忍,他舍了與天齊的千古良機,化身護盾在日食之夜拼盡全力與天一爭。
可天道之所以是天道,就是因為它生存于無形里,它掌仙、神萬物之命道,無人能與它抗衡。
僧師一身良善修為,與天道相抗也不過是以卵擊石。
天道到底是仁慈的,否則也無六界蒼生的四平安穩。
僧師在古樹下自己同自己對弈了一夜,天光大亮之時,他看著棋盤:平局。
他有所悟,于是又看了即將降臨在南水生靈的天賦,一片暖黃中只有極少數泛著金光,那泛著金光的生靈本該投生于忘巒山上的山雀族中,他將她護在混沌里找尋著時機。
期間又分出一縷神識引來異世魂魄,來自異世的魂魄是個年輕的醫者,他習醫方面天賦極高,又宅心仁厚,年紀輕輕游歷四海,已可懸壺濟世。
僧師因著游走六界傷了元魂,便是化身為護盾也只能護一人。
僧師料事如神,將一切掐算的極準,可終究拗不過天道,不容于世就是不容于世,天道再是仁慈,僧師強行招異世魂魄的時候也遭到了極大的反噬,他元神俱傷,最后一刻化身冬夏二季,終歸于混沌里。
醫師和異世魂魄是他留在南水唯一的執念,他殘留最后一絲不愿消散的神識等待著時機,只是護盾在虛無里護兩個魂魄著實吃力,更何況這一拖便拖了數十萬年之久。
趁僧師神識不清明的時候,異世的魂魄穿過護盾定身于南水羊族,等僧師神識探尋到時,那個異世魂魄已與羊族女子結白頭之好。
萬般皆是命數,天道終究難違。
僧師的神識看著南水一個個消失在疫病中的種族,終覺乏力,他將要放棄掙扎的時候,絕處逢生,南水迎來了一個千古難尋之夜——日月全食!
——
紫蘇醒來的時候恰好慕巖也睜開眼睛,短短十二個時辰倆人奔走一波,各在對方的眼眸中看到了疲憊。
山洞中依舊殘留著清淡的香味,篝火早已熄滅,洞內一片漆黑,只是倆人都無了點燃的心思。
一片寂靜中,紫蘇先打破了沉默,她聲音似無實感:“族長,你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
慕巖不語,視線在紫蘇手中依舊緊握的藥瓶上定格,耳廓有絲薄紅在悄悄蔓延。
良久,他喃喃道:“真的是幻境嗎。”
他像是在詢問,又似乎心中早就認可了答案。
紫蘇目光在黑暗中放空片刻,復又閉上眼睛,僧師年輕且憂慮的面容不停地在她腦海中浮現,她澀澀笑開了:“或許不是。”
古書中記載的,也并不全然正確,若非是真實,怎能亂乾坤?
溫熱干燥的手掌在黑暗中緊緊握住紫蘇的手,慕巖凝重的神色漸漸舒緩了些。
生在亂世,他早知前路坎坷,可也許再過些歲月,他心中定有所期,便是廝殺在風沙狼煙口,有人在家中待他平安歸,他需得歸來。
不然,亂世浮沉,她一身妙手回春,誰來真正護她安穩?
紫蘇找到滾落在角落的夜明珠,在昏暗的光線下草草替慕巖清理右肩上的鳥喙。
好在不翼鳥的鳥喙尖細,她拔出來時并未費太多的力氣,只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的肩膀已然不忍直視。
慕巖斜倚在巖石旁,閉著眼睛,若非滿頭的冷汗和蒼白的唇色,就連紫蘇都差點以為他無痛覺。
紫蘇身上帶的藥并不多,好在此次帶來的藥都是治療傷口的,慕巖因她而傷,此刻她只盼著能早點回去,慕巖的傷拖得越久,越難恢復。
這等傷對慕巖來說絕非重傷,熊族族兵高大威猛,生來好戰,在狼族與熊族戰爭一觸即發的那些年,熊族族長自視蠻力無人能敵,在熊族初顯敗像的時候,熊族族長極不服他,認為他用了上不得臺面的奸計。
熊族族長當著雙方十數萬族兵向他發起挑戰,并大言不慚的說出:成者王,敗者寇。
熊族族長認定了他不敢應戰,或者倆人戰了,他必輸。
那場廝殺用時頗久,他受了很嚴重的傷,曾在營帳中躺了數月之久,所有人都以為他定然挺不過來了,可他最后還是醒了過來。
好在他在廝殺中親手殺了熊族族長,后來匆匆繼位的熊族族長不得熊族長老信服,狼族能贏,憑借的本就是他睿智英勇,步步為營。
倆人在黑暗中毫無睡意,卻都默契得對方才的話題避而不提。
天色微微泛白時,倆人已收拾齊整離開了山洞。
山洞外,橫七豎八躺了幾只不翼鳥的尸體,這些鳥尸早已僵硬,看著死去的時間在十個時辰前左右。死狀頗慘,那只沒了鳥喙的不翼鳥身上已無幾兩肉,其它的不翼鳥身上也無完處,它們應當是互相啄食而亡。
慕巖想起他在半空中匆匆一瞥,幾只不翼鳥在興奮的互相啄食。
紫蘇蹲下身看了看不翼鳥殘破的尸身,而后得出結論:“魂菇香對飛禽走獸應當有致幻作用。”
賭對了!
慕巖不置可否。
倆人又走了很遠,期間不曾碰到半只飛禽走獸,紫蘇猜測應當是魂菇香過于異常的香味嚇退了它們。
再向前走便看到昨日紫蘇點燃迷香的地方,群狼尸體已然不見,只有地上大片黑污的血跡告訴紫蘇,她與群狼真正的斗爭過。
行走間,紫蘇問出一直壓抑在心頭的問題。
“族長,深山和無塵山相連,兩廂路程也不過數千米之隔,緣何深山中的鳥獸從不踏入無塵山?”
慕巖腳步微頓,他側眸看了紫蘇一眼,紫蘇神色間困惑真實,這南水無人不知的秘密她卻從未聽聞過。
也是,她自幼在山中長大,僅于終年不出啟山的二姑姑相依為命,連日常的喜怒哀樂表情都表現不出,這等傳聞她又能聽誰說起?
慕巖又想起遠處連綿起伏的高山同深山連在一起,在高處望去就像一條沉睡的臥龍,而深山恰好是龍尾。
“這似乎是遠古遺留下來規矩,傳聞南水最初生活的俱是飛禽走獸,而無如今的各族族人,僧師是第一個幻化成人的。”他聲色緩了緩,神色不見異常,顯然對這些傳聞持觀摩的態度:“獸類并無人類所有的智慧,它們活著只存在著捕食和被捕食,僧師在這樣的環境中而生,起初他覺得這很尋常,后來又過了些年頭,南水越來越多的獸類開始逐步進化成人,他們成人后雖智慧有所升華,可依舊殘留著同類廝殺,以人為食。”
“僧師仁慈,覺此舉兇殘,不忍看到。傳聞他在古樹下打坐,一坐便是數千年,期間不吃不喝不動,遠古族人敬他、懼他,稱他為仙人,他對這個稱謂卻之不恭,只自詡僧人。”
“數千年的參悟終有所悟,僧師帶領各族了卻恩怨互食,毆斗廝殺也少了許多,各族開始食獸類為生。獸類的數量以眼見的速度減少下來,而各族子嗣也極其艱難,僧師知道長此以往下去,各族相繼滅亡,南水只怕會荒蕪起來。”
“僧師得了天機靈魂出竅三載,見識了傳說中人類的生存方式,他歸來后一一效仿,南水逐漸安寧下來,只是子嗣越發艱難起來。僧師教導各族種食五谷,又覺子嗣應與氣候有關,傳說他以身化為冬夏二季,南水各族族人的壽命因著氣候轉變開始銳減,從之前的數萬歲到了現在的數千歲,相反子嗣終不再過于艱難。”
慕巖接過紫蘇遞來的竹筒,喝了幾口山水,又遞了回去,他在紫蘇期待又好奇的眼神下繼續娓娓道來,這各族在幼童時期啟蒙時本該知道的南水傳說。
“深山向西南方向連綿起伏的全是山巒,山巒大大小小無窮無盡,古老時期曾有山鷹族族人探索深山最遠處,他窮盡一生也未走到深山盡頭,傳聞僧師曾言,深山盡頭便是南水的盡頭。”
“南水族人多數以肉食為生,獸類被捕伐到數量稀少,長此下去以往終會絕跡,便是各族信奉僧師開始種植和吃食五谷,此后若無肉類食用,南水必然還會呈現以往以人為食的光景。”
“適合獸類安身的區域被僧師圈畫出,以狼族深山為末的區域向西南方蔓延,途經熊族的宕山、犬族的孤山、山鷹族的烏山、兔族的郝山及狐族的玉山…這些飛禽走獸類不得出深山區域范圍內,應是僧師所為之。”
“僧師將游歷三載,將所見所聞杜撰成書籍,南水地勢如書籍所述,分肥沃和瘠薄、富饒和貧乏。各族人種植五谷的同時,也依照書籍開始飼養獸禽,起初各族還會依僧師所言,每隔一年去山中打獵一次,后來飼養的家禽著實滿足不了口腹之欲,不少族民開始偷摸增加進山打獵的頻率,也就是在那之后,山林里徒然生長出許多有毒的植物,令族人防不勝防,多數進山的族人死于有毒的植物之下,族人稱這是僧師之懲。”
“現今,除了家中過于貧窮的族人才會冒險去山林捕獵,縱使去山中他們也是成群結伴只在山口附近徘徊。”慕巖又看向紫蘇,眸里盡是不贊同:“前日我方說過,今后你想去什么地方采藥,我……”
余下的話他未說出口,視線轉移到她受傷的手臂上,他擰了擰眉,到底不忍責備:“這次你真的過于大膽了。”
紫蘇啟了啟唇,只微微低下了頭。
她獨來獨往出入山林早就習慣了,初時也不是沒有受過傷,相反與熊瞎子搏斗時她受傷頗重,到底是贏了,她也未將這些事情放在心上。
她睫毛顫了顫,后怕接憧而來,深山里兇險的讓她有些猝不及防,昨日若慕巖不來尋她,她只怕真正的兇多吉少了。
慕巖似是能洞悉她內心般,他不在這個話題多做糾纏,而是繼續方才未完的話:“地勢肥沃的弱族,飼養家禽也會事半功倍,弱族族長為保族民安寧,會選擇與強族結姻,如你我二族……”
紫蘇表情有些迷茫,這些事她從未聽聞過,二姑姑自然是待她極好的,可二姑姑心中郁結,終年與姑父遺留下的醫書為伴,閑暇時至多教她習些字,多的就再也沒有了。
紫蘇走著的腳步驀然頓在原地,她突然想起那一年她與野熊搏斗時,后背被凸石劃傷,姑姑同她上藥時兩次都沒有拿對藥,她一直以為姑姑是關心則亂,而今,在舊時走了一遭她方知道,姑姑不通醫術。
啟山被毒霧彌漫,那么不通醫術的姑姑該怎么辦?
她心中莫名慌亂起來,深山出口近在眼前,她能聽到茂密野草外熟悉的爭議聲。
她緊走幾步追上正在原地等她的慕巖,許是過于急切導致,她手指揪住慕巖衣衫一角:“族長,我即日需得回啟山一趟。”
慕巖垂眸看她一眼,又將目光滑落到她抓著他一片衣角的手上,他不問因果,又許是早已知曉,只低低應了聲“好”,接著目視前方,左手微微上移自然握住紫蘇的手,他為迎合紫蘇,刻意放緩了些腳步。
指尖相觸,皆是寒涼。
須臾間,紫蘇聽到他說:“族中事務繁忙,我怕是無法脫身,早前祥祥和老九去過羊族一趟,這次他們同你一起回去。”
紫蘇應了一聲,倆人又走了很長一段路,已隱隱可看到山腳下走動的身影。
慕巖頓住腳步,突然緊了緊手指,一股壓迫感從兩人相握的指尖傳來,紫蘇從恍惚中回神,她抬眸恰對上一雙如墨的眸子,那雙眼眸清冷不復往日,他微微垂首溫熱的氣息噴灑在紫蘇耳廓。
一字一句紫蘇聽的分明:“我待狼族等你回來,無論發生何事,當歸。”
久涸的心田中有細雨傾斜而下,潤物無聲,而后在她自己都沒有注意的時候,心田中突然破土而出一顆小小嫩芽。
我待你歸,當得歸來!
原來,這浩瀚南水除了二姑姑,還有人盼著她平安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