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人守在山腳下徘徊,族長走前下過禁令,禁止他們踏入深山半步,新任族長的話向來有威懾力,且他對違令者的處罰從不手軟,不過短短數十年他們已然對他之令半點不敢違之。
古允又狠狠地拍了一下樹干,成年人腰一樣粗的大樹,被他幾下拍的幾乎掉光了樹葉。
慕年走過去安撫似的拍了兩下古允的肩,終是無言。
六長老霽閱側眸看他們一眼,復又閉目倚在半倚在一棵大樹旁。
祥祥眼睛望著半山腰,神情恍惚,阿菱守在她身邊,垂首不語。
又是小半個時辰的光景,古允從草地上一躍而起,他‘咣’的一聲拔出腰間的大刀,向深山闊步走去:“老子等不下去了,待族長出來后就算要剮了我,我也認了。”
在他身后的年輕族兵手皆放在刀柄上,整齊的跟隨著。
慕年大步走過去伸臂擋在古允面前,他蹙眉很是不贊同:“古允,二哥的安危大家都很擔憂,但我們要相信二哥,多年前他能只身闖入深山無恙而歸,這一次定然也可。”
“那是他娘的無恙?他重傷至此,半條命都去了,當年你不是沒有看到,竟還能說出無恙而歸?”古允眼睛緊緊盯著慕年,他忽而冷笑一聲:“老七,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的心——”
“二哥!”祥祥出言打斷古允的話,她沖古允微微搖了搖頭,又道:“不讓我等闖入深山,是族長之令,七爺依令行事,你又何必遷怒于他。”
“遷怒?”古允古怪一笑,更顯刀疤猙獰,他聲音低了許多,僅他們二人聽的到:“祥祥,你不是不知,以你之德,何配軍師之位?父親去后,若非是他極力保你我兄妹二人,狼族之中豈有我們容身之處,我們又安有命活?”
這話說的終究過于重了,祥祥臉色一白,到底沒有接話。
刀刃在烈陽下泛著冷光,古允眸中的冷意比刀刃更甚:“
這些年我冷眼看你為人涼薄,處事圓滑,以為你會銘記當年大哥因何而死,我這道疤又因何而來,現在看來……嗤。”
祥祥后退一步,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古允:“二哥,你竟是這般想我?”
古允冷冷一笑,刀尖向著四周指了一圈:“而今他只身一人獨闖深山已經三天,必然兇多吉少,我們狼氏一族戰事方歇,疫病初消,族里人心渙散,還有誰想著真正救他?”
他不再猶豫,提刀繼續向前走著,烈陽在他背后打出一片陰影,他男兒朗朗聲清晰傳來——
“能讓我誓死效忠的從來都不是族長,而是因為他是二爺!”
慕年看著他的背影怔愣片刻,驟然苦澀一笑,他低喃:“二哥豈是只身一人?能在荊棘里開出一條道路的女子,從來就不是什么弱……”末了嘆了口氣,又道:“罷了。”
他向暗衛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幾簇壓抑已久的黑色身影終于得到釋放,在眾人眼前一晃而過,快到看不清影子。
慕年向霽閱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個處事向來有分寸的六長老,身著白色衣衫半倚著古樹低垂眉眼,自始至終未發一言。
古允是在半山腰處看到慕巖和紫蘇的,那個向來殺敵不眨眼,重傷剩半條命還能吆高歌的七尺漢子,帶領著一幫族兵恭敬行禮,低頭的瞬間驀然紅了眼眶。
以古允為首,族兵和暗衛在他身后跪滿了上山的路,慕巖微微失神片刻,眼前眾人等待的身影好似與當年父母親的重合。
他闊步走到古允面前,親自扶起了他,又向后方說了句:“都起吧。”
三天的時間,足以發生和促動太多事了。
五個長老在北郊坐鎮,狼族與熊族一戰大傷元氣,豹族便是知曉現今狼族的兵力不足以與它豹族抗衡,是以近來先是火燒兩族臨近的房屋,再是騎馬將狼族族人種下不久的幼苗踐踏的一片狼藉。
位于兩族邊界的狼族族人怨聲載道,族中長老數次出面安撫惶惶不安的人心,然,作用并不大。
直到昨天狼族的一個孩童偷偷跑出去玩,尚未及邊界便被豹族虎視眈眈已久的族兵擄去,后聽聞他們在邊界旁將那個孩童的頭顱一刀砍下,當做球互相踢著玩。
其卑劣行為簡直令人發指!
紫蘇將最后一圈包扎的布纏繞打結,慕年的匯報剛好告一個段落,他臉上猶有憤憤之色。
慕巖聽后面色并無太大變化,只是放在椅側的手背上因用力暴起條條青筋,證實他真的動了怒。
他復又看向霽閱:“六長老可還有事稟?”
霽閱站起身,微微垂首算作行禮:“今晨虎族的表姑娘不遠萬里匆匆趕了過來,說是有急事想要見你,我已將她安置在通城驛站內。”
慕巖蹙起眉頭,還是點了下頭。
“還有一事……”他似有介懷,面色異常凝重,“此事事關重大,涉及廣泛,我想單獨與族長說。”
“可。”
紫蘇、祥祥隨著慕年他們一同走出了議堂,堂內僅剩慕巖和霽閱二人。
“六長老但說無妨。”
“事關瘟疫……有人將紫蘇大夫配出的藥方泄露給了猴族。”霽閱掀起衣擺對著慕巖緩緩跪了下去,他聲音異常暗啞:“瘟疫之事一直由我負責,族中發生這等大事,終是我辦事不利,我本無顏再見你,可我需得第一時間知會與你……”
“猴族心態不端,其心可誅,此事防不勝防,怪不得你。”慕巖站起身,虛扶起霽閱:“小叔不必過于自責,當下我族內憂外患,才是最為關鍵。而猴族元氣大傷,已不足為道,早前猴族族長多次求見于我,有他不仁在先,我皆拒了。”
慕巖走到窗邊推開木窗,一眼便看到了窗外那道熟悉的灰色身影,他神色略緩:“他們能想到偷取藥方這等下下策,必是也該想到需得承受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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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城醫館旁,有狼族權貴開始大張旗鼓給藝鴣大夫塑雕像,只是那塑出來的雕像樣貌神韻跟紫蘇有七分相似。
藝鴣出入狼族向來高調,自然有不少狼族族人見過她。而紫蘇在無塵山親自坐診,經過她手看治疫癥的狼族族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看診時她雖遮面,可那雙漂亮的杏眸與藝鴣細長的眼睛有天壤之別,她絕非忘巒山上的藝鴣大夫。
此番雕像塑出,未在無塵山上見過紫蘇大夫的深覺半點不像藝鴣,爭議聲自然也不斷。
任憑外面怎么爭執,真正能接觸到紫蘇始終沒有說過話,羊族到底是紫蘇的家,族長態度不明,定是有所顧忌。
阿菱一邊簡單的給紫蘇包扎手臂上被狼的利爪抓出的傷口,一邊絮絮叨叨將這幾天族中發生的事說與紫蘇聽。
紫蘇視線落在虛空處,也不知有沒有將阿菱的話聽進去,索性她也從未在乎過自己身份是紫蘇還是藝鴣。
慕巖從深山出來后第一時間安排祥祥回了族內,紫蘇猜測應當是跟她回羊族有關系。
無塵山上有瘟疫的病人越來越少,雖仍有較遠地方的病人斷斷續續被接來,那幾個各地尋來的草根大夫也可逐漸上手醫治,瘟疫被壓制,狼族族人又恢復昔日勃氣。
傷口包扎完畢,紫蘇收回手臂,將衣袖放了下來,阿菱看出她心不在焉,隨便找了個借口退了出去。
不大會,木門又被敲響。
門外男人的聲音熟悉而又陌生:“紫蘇,是我。”
“進。”
男人闊步走來,他自知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合規矩,倒也沒有帶上門。
阿菱向來有眼力勁,她靜悄悄走過去的守在門旁。
男人站在離紫蘇三步開外,不遠不近的地方,他眼眸緊緊盯著紫蘇,面上卻是似笑非笑:“可還記得我?紫蘇大夫。”
屬于天生宿敵的壓迫感傳來,紫蘇不動聲色后退一步,她聲色一如往昔:“好久不見,狼七。”
“自你紫荊山不告而別那日起,是很久沒有見了。”
紫蘇:“……”
狼七視線落在紫蘇眉梢那顆紅艷的痣上,長久以來積壓的怨氣使他怒極反笑:“當日我自報家門與你,你即是羊族族長的女兒,定知你我二族的淵源,卻由著我誤會你是狐族女子。我們相處數日,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誠心待你,始終換不來你半點信任。”
他上前欺近一步,聲色里委屈之意近乎溢出:“就算在今日的山腳下、議堂內自始至終你都沒有抬頭看我一眼,我還以為你把我忘得干凈,不曾想原還記得。”
“狼七。”紫蘇抬眸看他,兩人視線對上,她語氣認真:“現在不是敘舊的時機。”
狼七別開眼猛一甩衣袖,他氣急敗壞:“那個與你在敘舊?”
“誠如你所言,當初紫荊山不告而別,是我對你不住。我以為今后我們應當再無交集,你是狼族中人,而我雖是羊族族長之女,可我父親畢竟有四個女兒,羊族勢弱,當時我聽聞父親中意的和親強族只有三個,我行四,本以為如何也輪不到我,奈何……”她搖頭苦笑,余下的話再未說出口。
一段話她說的真假摻半,她的命確是大姑姑以狼族和親為誘才保住的,當時她的父親就有所言,留她命在自然可以,留下也只是為了送去狼族,只是但凡族中發生一件天災,便再也留她不得。
二姑姑戰戰兢兢照顧她長大成人,期間羊族的天氣如有數天干旱或暴雨連天,她都會寢食難安。
許是當年僧師殘留的神識仍在護她,她長大成人的那許多年,羊族順順平平,既無人禍也無天災。
可憐二姑姑直到最后一刻還在期盼,她對大姑姑說過最多的話便是:阿蘇她隨我長大,與書畫不通,不及老大聰穎;性子過于沉寂,不如老二爛漫;相貌清秀有余,不及老三驚艷。大姐,你可否跟族長說說,便是依排行和親,阿蘇也不該被送去狼族。
大姑姑總是皺著眉頭搖頭,在她眼中狼族人殘暴成性,歷來去往狼族的羊族女子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羊族族人表面上不得不恭維狼族,內心早就恨得牙癢癢,此番紫蘇有禍族命格,送去狼族自是再好不過了。
而羊族族長畢竟是一族之長,他的三個女兒都養在膝下,承天倫之樂,若是可以他連大女兒和二女兒都不想送去和親,又怎么舍得將自幼捧在手心的三女兒送去狼族受苦?
唯獨他的小女兒他半點不曾放在心上過,禍族命格被定的那一刻起,他心中對她已無半點疼愛,甚至不多愿看她一眼,能送去狼族最好不過,省的他每日提心吊膽。
這其中關鍵狼七自然不知,他手上事情尚未處理完便急匆匆跑來質問紫蘇,就是覺得紫蘇今日一眼都不愿瞧他,還有她當初不告而別可是因為厭了他。
屋內靜寂片刻,便聽紫蘇又道:“狼七,我今日聽你說西北豹族不斷挑釁,殘暴成性,然狼族經與熊族一戰元氣大傷,若是調整兵力必然還需數年,豹族想挑起戰事之態明顯,定是已知狼族兵力不及他族。”
“這是族中要事,我們不可私下討論。”
“不,我有一個主意,”紫蘇解下腰間的布袋,遞給狼七。
眼見狼七接了過去她才開始解釋:“這里面是我配出所有的軟骨散。”
“有何用?”
“只要將這些藥混入他們要喝的水里,不管劑量多輕微,服用之人都會渾身無力,對牲畜的作用也許會更大點,藥效輕微會維持十二個時辰。先前僧師曾說過,兩國交戰,不殺孩童,居時,你可稱這是僧師之懲。”
狼七深深看著她,他握著布袋的骨節泛出森森白意,“你有如此好的良策,卻不獻于二哥,反而找到我。且讓我猜猜,二哥在你心中乃正人君子,行事果伐,這等手段他定然不屑使用。而我則不同,我有持刀脅迫你在先,今后無論我怎么做,在你心中我都是那種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你……”
“是也不是?”他徒然加大了聲音。
站在門外的阿菱被嚇得一個激靈,偷偷伸頭向里面瞧了一眼,正好對上紫蘇毫無波瀾的視線,她放心的把頭又縮了回去。
“是。”紫蘇在他近乎碎裂的眼神中緩緩點頭:“便是你今日不來找我,最遲明日我也會去找你。”
“你說的不錯,族長在我心中行事武斷,有錚錚傲骨,寧折不屈,這等不入流的手段雖效果奇佳,他卻不會屑于使用。而你不同,當初在紫荊山上你放我一馬,我救你一命,我們本當持平,互不相欠才對。可后來在茅草屋中,你注視我良久,突然又對我起了殺心,我雖不知為何,卻也從那時起開始防范于你。”
狼七神色茫然:“我并沒……”
“你也不用否認,我年幼時便背著姑姑偷偷跑去數座高山采醫書中的所備注的草藥,對危險最是警覺,便是這樣才有了之后的不告而別,因我不清楚,同你告別你會不會對我再起殺心。”
“我那時以為你是狐族女子,狐族女子最是會魅惑人心,我怕自己被你……”
紫蘇淡淡的別開眼,她神色至始至終都很冷淡:“族長這點就與你不同,我救狼族于疫難,他答應今后護我周全,明知深山險惡,他亦能闖入救我,從那時起,今后南水我只護狼族。”
“三姑娘。”門外傳來阿菱特意加高的聲音。
狼七將布袋收在寬大的衣袖內,他向來溫和的面上難得布滿了陰郁,他欺身向前兩步,用僅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音道:“我今天過來沒想著與你爭執,本打算與你好好談談,我們在紫荊山共處一室月余,二哥歡喜你又怎樣,他到底不會毫不介懷——”
紫蘇睜大眼眸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他心中松了口氣,面色稍霽:“等我……”
“七哥!”齊禾怯生生的站在門外喊他,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
他深深看了紫蘇一眼,而后對一拱手:“告辭!”
齊禾在門口跟他碰上,被他一把拉住手臂:“隨我回去。”
齊禾被他拉著走,臉雖極力繃著,眼角的歡喜之意卻怎么也捱不住:“我…我找紫蘇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