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出城門的時候,天色也開始亮了起來。
阿菱又掀開車簾半探著頭向后方城門的方向看去,看了一會,她將頭縮回來對著閉目養神的紫蘇輕聲說:“族長還在城門處。”
紫蘇睜開眼睛,也掀開車簾探身向后方看了一眼,三丈城門下男人的身影僅能看到一個小黑點,依舊執著的不曾回去,她放下車簾復又坐了回去。
今日寅時出發時,慕巖黑衣黑馬一直跟在她馬車旁,從城內一路護送到城外十里,期間她不曾掀開車簾看他一次。
倒是應了他昨晚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明天我去送你。”
手腕上剔透的玉鐲傳來沁沁涼意,他將她送到禾豐院后院時,態度強硬的將這個玉鐲戴在她手腕上,并未說緣由,兩人卻已知緣由。
昨日他們兩個話不多的人,將話題聊到一個死胡同里后,他潦草的找了個話題,說:“夜晚的茯苓山上景色甚美,待你回來,我帶你看看?”
紫蘇雖足不出戶,在無塵山看疾空閑之余,阿菱這個話嘮的活地圖早已將狼族附近大小山坡說給她聽。
茯苓山以陡峭聞名,傳言南水從沒有人爬上去過,她倒是想過茯苓山野蠻生長慣了,不知道山上會不會有奇珍異草,只是聽聞無人爬上去過,她就淡下了心思。
而今忽聞有人爬上過茯苓山,正如瞌睡有人送來枕頭,她略一激動,就說盡量十日內趕回來,到時候同他一起去茯苓山。
男人看她良久,素來涼薄的唇角緩緩勾出一個愉悅的弧度。
后來細想,他向來心思深沉,每前進一步總留好后退的路,而今,她去時有期卻未定歸期,他又有不管多久都待她歸來之言在先,必是不好再問歸期。
知她喜歡游歷山野采藥,恰有狼五圍剿流寇在后,應是擬畫地圖時他起了心思。
心頭涌起不一樣的情緒,她近日因憂慮而壓迫的心情得出一分緩解,下一刻又被濃濃的擔憂漫天覆蓋。
二姑姑是她一往無前的指路燈,在狼族孤苦伶仃的日子里她能做到云淡風輕,全靠二姑姑多年來諄諄教誨,但凡二姑姑有不測……
她抓緊了手中的《毒譜》。
——
給豹族下藥的當晚,慕年和二長老倆人在帳中一夜難眠。
天色稍亮時,二長老便遣人前去打探消息,打探消息的走了還沒一柱香的時間,他又派人去看打探的人打探的怎么樣了,如此周而復始。
正要派走第六個人的時候,慕年終于忍不住了。
“爹,別急。”
他坐在矮桌旁,將仆婦剛送來的粥滿當當的裝了一碗,擺在他對面:“先過來吃碗粥,然后該喝紫蘇大夫給你拿的藥了。”
“對對對,紫蘇大夫特意給我開的藥可不能忘了喝。”二長老大步走來,掀袍坐下,端起碗仰頭幾口就喝掉一碗粥,他拿一張烙得干干的餅,配些煮得半生不熟的牛肉。
狼族幾位長老吃飯向來如此,有族長節儉在先,他們自然不敢簪越。
用完飯半柱香后仆婦又端來熬的熱氣騰騰的藥,二長老端起碗一飲而盡。
他感慨:“多虧來這之前抽出空找紫蘇大夫開了些藥,不被腿寒疼痛折磨的日子太痛快了!”
慕年輕笑了下,又把玩起手中的布袋,布袋針腳密實,右側邊緣繡著小小一片背紫面綠的紫蘇葉,是紫蘇親手繡的。
紫荊山的時候她熬藥空暇之余,便會繡些布袋,起初他覺得她針線活不好,倒是沒有過討要的心思,后來許是日子太枯燥無聊了,倒是逗弄般嘗試過向她討要三兩個,被她毫不留情的拒絕,緣由都沒編一個。
“真是難為紫蘇大夫百忙之中還記掛給我拿藥,慚愧啊!哈哈。”
慕年:“……”
從您爽朗的笑聲里我可沒聽出來半分慚愧的意思。
吃飽喝足還沒等到探子回來,二長老走到慕年身后,他視線在布袋上停駐一會,神色有些復雜。
二長老面上猶有疑色:“阿年,你先前中的蛇毒當真是紫蘇大夫治好的?”
右臂上齒印疤痕猶在,他手指撫過齒印,黑眸中有柔情一晃而過:“在南水除了她還有誰有這等本事?”
“天不亡我狼族啊。”
“不,是天不亡南水!”
“七爺。”帳門外傳來玄一的聲音。
“進!”
帳簾開合一瞬,黑色身影的玄一如同鬼魅般出現在慕年面前,銀制面具遮擋住他的下半張臉,他一雙眼睛死水一樣,不見半點光亮:“七爺,豹族扎營處與您先前所料的,分毫不差。”
慕年握著布袋的手驀然一緊,頃刻間又恢復正常:“按原計劃實施。”
“是。”
話音落下,帳內已不見了玄一的影子。
慕年將布袋塞到長袖里,又隨手取了把長劍,他回頭看向二長老:“爹,豹族叫器這些天,我們也該給他們點厲害瞧瞧了。”
二長老眸中有熊熊烈焰,這些時日每天奔走邊塞各地應付豹族的欺辱,早已使他們筋疲力盡,從而更加忍無可忍,他握著劍的手背暴起青筋:“老夫真想親手宰光他們!”
豹族的烈武身為總兵長,每天寅時起來練武,從不敢懈怠,因為他知道一旦稍有松懈,他現在的位置多的是人在翹首以望。
今日練武時他發現不對勁,回旋腿剛踢出去他就渾身沒勁,硬要提勁時突然軟趴趴趴在地上,起初還能爬著挪幾步,后面除了眼睛能轉動,連手指都動不了了。
烈武第一反應就是覺得自己要完蛋了,平時里他仗著總兵長這個權勢,在西北地段沒少結敵,若是他動彈不了的消息流出去,不出片刻他就會被剁成肉泥。
烈武一米九的大個子癱在練武場上,光憑想象都差點嚇尿褲子。
天色快到正午時,豹族扎營的賬外被狼族族兵團團圍住,豹族鎮守邊關近三萬的雄兵,能強撐著上馬的竟只有百人,三萬大軍包括后備兵員皆癱在地上,莫說打仗,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昔日囂張神色雖不見,到底是摸死打混的士兵,一個個即使為魚肉見到刀俎面上也未顯懼色。
六個長老在馬背上互相對視一眼,再想起紫蘇的名字不約而同覺得背后寒涼,只以為她醫術了得,卻不想還有這等手段。
幸得族長慧眼識珠,這等人若是為敵,那就太可怕了。
三長老瞇了瞇渾濁的眼睛,他眼底藏著滔天恨意,在馬上向著大長老的方向拱手:“大哥,今日別的人我都可以不動,但是烈武我必須殺。”
言畢,一夾馬腹跑了出去。
“混賬!”大長老狠狠瞪著他的背影:“快去給我攔住他。”
數匹馬呼嘯而過,追上去將三長老攔了下來。
幾個長老驅使馬跑過去,三長老被族兵圍在中間,猩紅著眸子不停叫嚷著要殺烈武為鰲兒報仇。
霽閱同慕年對視一眼,倆人策馬向另一方向而去。
酉時與西北地相鄰的各族族民做完工回來,已經津津樂道起豹族趁狼族勢弱而欺,遭到了僧師之懲。
一個個沒親眼見到倒是添油加醋說的繪聲繪色,恰逢多事之秋,平時溫飽就難的族民最怕的就是戰爭,戰事一起,飽受剝削的他們活下去都是奢望。
他們不想南水有戰爭,只能寄希望于神明,這些時日眼見豹族即將挑起戰事,家底殷厚的都準備拖家帶口去往東南富饒區和城中了,家底不好的平民就只能守在這里,戰事不管輸贏,他們都得脫幾層皮,運氣好的可能僥幸活下去,運氣不好的,或被殺或餓死,妻離子散再尋常不過。
消息恰是酉時才傳到豹族里,彼時印名剛接到埋在狼族西山已久的流寇擒拿羊族女人失敗,向西北延綿數百里的流寇窩都被慕巖派人端了個干干凈凈,一個活口不留。
他陰郁著一雙眼睛,剛咬牙切齒念出:“慕、巖!”
傳達消息的族兵是被抬過來的,他將自己綁在經常回族內已識路的馬身上,驅使馬自己跑回來的。
消息匯報完后,族兵自知完成了使命,頭一歪閉上了眼睛。
他身旁的族兵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頸脈:“回族長,疲勞過度昏死過去了。”
印名揮了揮手:“抬下去吧。”
“是。”
尚衡急匆匆趕來的時候,印名正坐在族堂內,五位長老依次而坐一個比一個眉頭皺的深。
豹族已經很多年沒有發生過能令長老們棘手的事了。
尚衡走過去,站在印名身后的位置。
他們的商議大抵也有了結果,以大長老為首,幾個長老紛紛言:既有僧師之懲降下,說明僧師已然對他們豹族行事不滿,此前商討征伐狼族的事宜必須暫且放下。
羊卷地圖‘呲啦’被印名撕成兩半,在他身后的尚衡瞳孔一縮,就在前兩天他與印名兩人還在涼亭里把酒言歡,對這張如同寶藏的地圖指點江山。
印名冷笑:“那眾位長老且說說,狼族的狼七派人火燒我族六座糧倉,毀我族數萬旦糧草、數萬件兵器,這個仇我們怎么報?”
五位長老對視一眼,大長老拍案:“派人殺了他,給狼族一個警告,我們豹族從來都不是好欺負的!”
“狼七自然要殺,只是他的命還不足以抵我損失一半。”印名的視線落在四長老頭上,他指尖扣了兩下桌面:“四長老打探消息最是快準,這次僧師之懲到底有沒有貓膩就交給四長老來查明了。”
幾位長老一梗,萬沒想到印名竟然懷疑僧師之懲是人為之,他們心里暗笑他到底年輕喜歡胡思亂量,三萬人馬同時渾身疲軟,此前不見半點征兆,豈是人的力量能為之?
四長老也漫不經心的拱手應是。
二長老出來打圓場:“此次我們也傷了元氣,派去支援西北的八千族兵應該在今夜子時趕到,僧師之懲會持續多久,會不會傷我族人性命暫且不知。所以,在僧師之懲未查明到底是真是假前,還恕我們五人手上的兵符不能交出。”
其余長老紛紛附和。
印名臉色又難看幾分,看著幾位長老離去的背影,終究也未再說什么。
‘咣當’一聲巨響,室內煙霧裊裊的瑞金獸被印名一腳踹反在地,燃了大半的月支香末盡數撒在地上。
尚衡將煙斗遞給他,印名伸手接過,叭叭吸了幾口才壓下心頭的怒火,他瞥了尚衡一眼:“怎么,你就不覺得這僧師之懲來得蹊蹺嗎?”
“是很蹊蹺。”尚衡斂眉沉思:“若非僧師之懲,而是南水中人有這等通天本事,恰恰他助的是狼族,那才是真正可怖。”
“聽說狼七到西北地沒兩天,僧師之懲就在我豹族應驗。若說其中沒有狼七手筆,我第一個不信。”
“三萬族兵毫無反抗之力,狼七當真有這等本事嗎?”尚衡喃喃。
印名嗤笑一聲:“狼七明知我族三萬軍馬無招架之力,卻一個不殺,誰看不出來他這是想為狼族博一個好名聲,不殺正好,總有一天這些反噬會殺了他。”
“族長,您就沒想過若真有僧師之懲——”
“沒有僧師之懲!”印名高聲打斷他,他眼神陰鷙:“這一切只是狼族的詭計!”
尚衡了然的視線落在他拿著煙斗微微顫抖的手上。
“十二個兵符那群老家伙占了五個,本就遲遲不愿還給我,這下倒是有了個好借口,我需得先解決了內敵,再做其他商議……”
——
旭晨院
昏黃的燭光下,一位老大夫正在給慕巖換藥,慕巖端坐在桌前,手里握著一本書,屋里有濃重的藥味。
老大夫上藥的時候絮絮叨叨的叮囑著:“已經結痂了,族長這幾日且再忍忍,千萬不要碰水。”
“嗯。”慕巖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
老大夫抖著手將藥粉仔細撒在結痂的四周,生怕浪費了。
他上了年紀后尤其喜歡念叨,剛開始給慕巖上藥的時候奈于畏懼他族長的身份,上藥過程完全不敢吭聲,后來慢慢發現慕巖私下除了慣常板著臉,并沒什么族長的架子,他膽子就慢慢大了起來,膽子一大絮叨的本性就上來了:“紫蘇大夫配制的這個藥真是神了,不僅能迅速止血,還能促進結疤速度,厲害厲害呀。”
慕巖聽到他提及紫蘇的名字,看書視線一頓,轉移老大夫身上。
老大夫并未察覺,纏繞紗布的時候都開始發表己見了:“要我說族長您這都已經結痂了,著實沒有每日再上藥的必要,紫蘇大夫偏要老夫每日換藥時必須用這神藥,說是什么有利于恢復,今后不留疤痕,族長堂堂七尺男兒,豈會在意區區疤痕,婦人之……不不,紫蘇大夫見識并不短淺。”
慕巖一怔:“她何時囑咐你的?”
老大夫想了想:“前兩日,說來好像自那后就沒見到紫蘇大夫了。”
慕巖眉頭皺起,忽而想起無塵山上紫蘇第一次給他包扎箭傷,他誤以為她是對他滿身疤痕的恐懼,后來才知她是對三棱箭鏃入肉三寸余,他還能波瀾不驚的驚恐,她涉世不深,此前從未見過有人如此能忍。
直到老大夫走后很久,敲門聲響起,慕巖才回過神。
暗一送過來一個信封:“族長,七爺加急傳來的信。”
慕巖打開信箋,狼七寫了滿當當兩頁內容,他一目十行看的極快。
看完后他目光沉郁許久,而后捏了捏眉頭,忽而一笑:“……嘖,原來在你心中我竟有君子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