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長在族長權勢的壓迫下使出畢生所學,也好在一路上順風順水,終于比預料中早了四個時辰抵達運城碼頭。
紫蘇迷迷怔怔睡了兩天,下船后一時也沒緩過勁,好在沒了眩暈感。
安置好紫蘇后,慕巖才去約定的地方見候文竟,彼時離約好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個時辰。
雅閣內
候文竟面前的茶水換了一盞又一盞,伴隨著的是他越來越陰沉的臉色。
店小二又一次抖著手小心翼翼替換掉候文竟面前的茶水,當他端著涼透的茶盞退下去的時候不自覺松了口氣,慶幸又一次死里逃生。
雅閣門關上,‘嘩啦’一聲過后上好的云霧茶在地上冒著騰騰熱氣,守在他門外的貼身侍衛急忙推門而入。
“爺?”
候文竟看著一地碎渣子,咬牙切齒:“從巳時讓我等到申時,簡直欺人太甚!!!”
木質樓梯處最后一個臺階時,來人特意加重了腳步,樓梯發出特有的聲響。
候文竟不悅的看過去,一個修長身影好整以暇的站在逆光處,他背光而立看不清神色表情,只覷得出甚是年青。
慕巖見他看過來,招呼都省了,出口就是嘲諷,“許久不見,候兄脾氣越發大了。”
候文竟衣袖的中的拳頭握的死緊,到底忍耐住了脾氣,他沖著慕巖拱手:“不及老弟的架子。”
慕巖向候文竟走過去,在他對面坐定,他自顧自斟了杯茶水,并不接候文竟的話茬,青花瓷杯被他把玩在手中。
“瘟疫消耗了候兄那么久的財力、人力,又舍掉了玉鳳金龍,候兄平日里還能喝上這么純的云霧茶,果然家底殷厚。”
候文竟氣得胡子抖了抖,屏退正在收拾瓷杯碎片的下屬,他還能對著慕巖扯出一個極其僵硬的笑容:“老弟若是喜歡喝,哥哥送你幾斤。”
“那倒不必。”
候文竟看他悠哉悠哉的喝起了茶水,沒了下文,他心里暗暗有幾分焦急,又被硬生生壓制住,他雖對不起狼族在先,但是南水各族競爭不是向來如此嗎?
這場談判意味著誰先開口誰就必然多付出些。
候文竟心里明白他拿族寶玉鳳金龍換來的藥方,約莫就是慕巖下的一個套,玉鳳金龍現在必然在慕巖手里。可到底那個藥方可以抑制住瘟疫的持續傳播,給了他歇口氣的功夫,只要再給他族里的大夫些時間,瘟疫解藥未必配制不出來。
而慕巖離開族里來到兩族邊界處,必然不能久待,等到他耗不下去,先開口時,他再趁機壓低籌碼就是。
想到此處,他面色略緩了些,也不拿出哥哥的稱呼來惡心慕巖了,“泉城紫瑚巷里,前兩日我聽說從豫擇來了一批好貨,今晚老弟同我去看看?”
運城與泉城相鄰,泉城的紫瑚巷更是猴族有名的風月之地。
慕巖看出候文竟沒有了談判的心思,也不勉強,他將手中的青花瓷杯倒扣在桌面上,站起身嫌棄般彈了彈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塵。
“我千里迢迢趕路乏累,就不去了。候兄也悠著點,畢竟月支香難尋,而且,”他話語一頓,而后薄唇勾出一絲頑劣的笑意:“藥方貴。”
言畢,長腿邁出幾步就消失在樓梯處,連句告辭的場面話都沒說。
他走后,候文竟再也壓抑不住熊熊怒火,一拳砸碎了木桌。
——
慕巖在狼族手眼通天,在出發前運城的一方族正和四方族獻就接到消息了,族正和族獻們都曉得新任族長的鐵血手段,一個兩個戰戰兢兢生怕唐突或怠慢了族長,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族長此次前來運城竟然帶了女人。
族正蘇河更是想捏死打探消息人的脖子,到底是怎么打探出族長不近女色?
好在給他們靜心挑選的住處,族長沒有表現出不滿意來,唯一不妥的是族長居然把主房讓給了那個他帶來的女人,他自己卻住在主房旁邊的偏房里。
紫蘇是在第二天早上才終于從眩暈感里緩過勁了。
阿菱和族正夫人易央已給她備好洗漱的水和運城時下流行的衣裙,運城為魚米之鄉,更是盛產絲綢。
族正夫人易央自幼裁衣,生了一雙利眸,縱使一路上是族長抱著紫蘇放在房里休息,不過一眼的功夫她也大致看出了紫蘇身材所適合的衣裙及尺寸。
是以紫蘇試衣裙時,除了覺得繁瑣了些,沒有任何尺寸不合適。
易央圍著紫蘇前后打量一圈,視線在朱砂痣上一晃而過,對眼前不施粉黛的女子打心眼里覺得驚艷,她心道:狐族女子果真會魅惑人心,明明初見時只是覺得清秀佳人。
看來便是英明神武的族長也逃不過狐族女子的魅惑。
不過她面上絲毫不顯,依舊熱情似火,“姑娘這個發髻太素了,臉色也有些白,來來來,坐這。”
一直侯在易央身后的小丫頭自衣袖中掏出一堆瓶瓶罐罐,易央在紫蘇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熟練的給她挽了一個時下少女經常梳的發髻,又在那堆瓶瓶罐罐中挑出幾個滿意的顏色,在紫蘇臉上一陣涂涂抹抹。
畫完后,易央徹徹底底的被紫蘇驚艷到,少女著一身時下最流行的緋色衣裙,被雙燕眉點綴的杏眸圓潤有神,小巧玲瓏的鼻子鼻骨很直,即使面色蒼白,朱唇卻能不點而紅,臉上皮膚白皙,似吹彈可破……關鍵是少女美而不自知,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半含不悅的看著她。
咦?不悅???
易央驚了一跳,急忙小心翼翼的問,“姑娘,可是對妝容不滿?”
紫蘇手指探在易央握銅鏡的手脈上,須臾間,她便蹙了眉頭,“夫人這一胎懷的極其不穩,這些胭脂的配方過雜,以后還是少用為好。”
易央手一抖,銅鏡驀然滑落,在地上‘啪嘰’摔了粉碎。
她聲音比手還抖:“姑姑姑姑娘,是說,我……”
她手輕輕放在平坦的小腹上,眼神卻含希翼的看著紫蘇。
紫蘇點了點頭,“夫人有喜。”
屋內響起細微的抽泣聲,易央以手捂唇,大顆眼淚自她眼眶流出,一旁的小丫頭慌了神,“夫人莫哭,這可是天大的好事,我這就去告訴族正大人。”
易央和族正蘇河少年相知,幾載后便成親,如今蘇河已將要步入中年,可這些年他們二個始終沒有子嗣,雖蘇河不曾說過什么,這卻是一直梗在易央心頭的一根刺。
她私下里偷偷找過許多大夫,藥方更是喝了無數,始終不見成效。這些年蘇河隱隱也知道了她的心病,不止一次的勸她,有無子嗣都是看緣分的,緣分沒到不可強求。
隨著年歲的增長,蘇河也待始終如一,她慢慢就歇下來了心思,誰料上天居然能給她那么大一個驚喜。
小丫頭腳下生風一樣,騰騰跑去告知族正。
彼時,蘇河正在跟慕巖報備這些年運城的米糧收成和后續改良方案,包括大量開拓運城土地種植。
跟在易央身邊的小丫頭著急忙慌的跑進來,蘇河的第一反應是害怕,易央和族長帶來的貴客在一起,她們二人無論誰出事都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在慕巖的準許下,蘇河盡量語氣不露異樣的詢問還在喘粗氣的丫頭。
“何事如此驚慌?”
丫頭依舊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貴客、貴客方才……”
正在看蘇河規劃地圖的男人在聽到貴客兩個字的時候驀然抬眸,視線凌厲的看著說話的丫頭,丫頭感覺背脊一涼,險些當場嚇哭,恐懼倒是給了她幾分膽量,她閉著眼睛視死如歸的喊了出來——
“回族正,貴客方才說夫人有喜了。”
蘇河愣住,半天也沒回過神來。
慕巖也一怔,畢竟有喜的不是他夫人,他很快回過神來,態度有些敷衍:“恭喜蘇大人了。”
蘇河能坐上族正的位置,離不開他聰明的頭腦,他本來就有些懷疑紫蘇的身份,看慕巖這態度八成沒跑了,穩妥起見他還是暫時壓下興奮的情緒,問了一句,“族長,那位莫不就是治好我族瘟疫的……”
見慕巖點頭,蘇河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萬般喜悅在他心頭炸開,坐在這里頓時覺得如坐針毯,但是慕巖不動他不敢動。
將至中年的男人,面上如同毛頭小子般歡喜,慕巖別過頭繼續看地圖,覺得蘇河這個樣子實在沒眼看。
未消片刻看著地圖的視線落在了虛空處,他忽然想起在無塵山進入的那個幻境,他的夫人在意識到危險的時候下意識的舉動是護著孩子……
慕巖站起身,“一起過去吧。”
易央情緒波動頗大,時哭時笑,蘇河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好在易央萬般情緒消散在紫蘇一句話里:“夫人胎像不穩,眼下最重要的還是保胎,情緒不要起伏太大為好。”
蘇河拱了拱手,“神醫……姑娘,可否開些藥?”
“是藥三分毒,夫人的身體稍加調理便可,不必用藥。”
“是是,我們聽您的。”
慕巖視線有些艱難的從紫蘇身上移開,他猶豫再三的事情在這一刻突然有些迫不及待起來,他看了蘇河一眼,“備馬車。”
官路平坦,蘇河的馬車并不如河沂的那輛豪華,做工卻也不差。
這次慕巖沒有騎馬,跟紫蘇一起坐在馬車里,他一路上都在看運城近些年來的各地族獻匯報上來的糧食賬目,越看臉色越沉。
紫蘇這會不想看醫書,只默默看著窗外,運城相比通城美上許多的景色,在她眼里泛不出絲毫波瀾,她看了一會就沒了興趣,倒是有了幾分困意。
左肩頭一重,慕巖側首看去,紫蘇困意受到驚嚇,急忙坐正身體,沖慕巖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慕巖看了她片刻又轉回頭繼續看書,不消片刻肩頭又是一沉,他輕笑了下,向著紫蘇的方向挪了挪。
一個多時辰后他們到了目的地,入目的是大片火紅的花,擋住了他們的路。
紫蘇眼睛一亮,快速跑過去對著花仔細觀賞了起來,觀賞片刻她瞇了瞇眼眸,得出結果:“米囊花。”
“好看嗎?”慕巖與她一起半蹲在花海前。
紫蘇側眸看他一眼,心跳驀然加速許多,男人眼睛深邃有神,鼻梁高挺且直,側顏退了幾分昔日凌厲的棱角,卻添了幾分少年的絕色。
萬千花海當真,“不及族長好看。”
慕巖一怔,隨即淺淺笑開了。
花海深處依稀可以看到有人居住,慕巖牽住紫蘇垂在身側的手,“附近有條小路,我帶你過去。”
慕巖說的小路上兩旁長了很多荊棘,倆人小心翼翼或彎腰或低頭從荊棘林中穿了過去,臨出來時,一根荊棘的長刺勾住紫蘇的裙擺,她輕輕一拉,上好的絲綢脫了些絲。
入目的是竹木籬笆小院,他們的突然到訪顯然驚擾到了院中涼亭下的人,四道視線跳過慕巖直直落在紫蘇身上。
中年婦人放下手中的繡帕,笑著走了過來,她打開籬笆門,打量的視線在紫蘇右眉處的朱砂痣上頓了一瞬,而后不動聲色的轉向慕巖:“還不進來?”
慕巖對著俞青喊了聲“娘,”帶著紫蘇走進了院子。
“怎從小路過來了?那里荊棘橫生,你之前走過一次還說要砍光它們。”
慕巖“嗯”了一聲,并沒有接話。
涼亭下的中年男人端正坐在木質輪椅上,他對著走過來的慕巖拱手:“族長。”
慕巖點頭,掀袍在中年男人右方坐下:“父親離開族里多年,以后不必再行這些虛禮。”
霽初哈哈一笑,看著慕巖的眼神里有掩藏不住的驕傲,“我只要在狼族一天,族長就是族長,規矩不能亂。”
俞青端來了茶水,擺放在石桌上,慕巖拉著紫蘇坐在他身旁,翻開瓷杯給紫蘇斟了杯茶水。
一道銳利的視線直直砸在紫蘇頭頂,霽初殺敵無數,手上沾滿鮮血,而今打量的目光又含了宿敵的壓迫,紫蘇指尖微抖,臉色不受控制的褪去幾分血色。
慕巖斟了杯茶遞給霽初,不動聲色擋住霽初的視線,“父親,娘,這是紫蘇。”
紫蘇對著二人頷首行禮。
俞青笑了,慕巖好看的眉眼顯然是隨了她,線條柔和下來,驀添幾分親和,“早就聽聞狐族的女兒們長得漂亮,今日一見才知名不虛傳。”
言語親切,沒有半絲別人提及狐族女子的鄙夷。
紫蘇怔愣,側眸向慕巖看去,男人同她對視,眸里含著笑意,而后抿了口茶水,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紫蘇也緩緩笑了:“夫人,我是羊族人。”
美人秋水盈盈,一笑傾城,俞青覺得她素來喜愛的米囊花海在這一刻都失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