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在第二天巳時(上午十點左右)接到消息后,親自去城門接了花瑩。
兩姐妹相見,沒有久別重逢的相擁而泣。
花瑩站在城門處,怔愣的看著紫蘇,四姐妹相聚一堂的畫面她已記不清了,但她知道在羊族一身灰布衣衫的女子,與眼前這個緋色綾羅裙的少女有著天囊之別。
花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族里最漂亮的姑娘明明是三妹,為何恍惚間她竟被母親口中一直以來其貌不揚的四妹晃了眼。
狼族何般風(fēng)水?不僅養(yǎng)出了昨日那個青年俊朗的面容,還將四妹容貌滋養(yǎng)得越發(fā)出眾。
少女在馬車上沖她淡淡一笑,眉目間疏離盡顯:“長姐。”
就連稱呼都是疏離。
花瑩在恍惚中回神,這才留意到半撩起的車簾里還有一個玄衣男人的身影,她瞬間了然,紫蘇能這般在狼族應(yīng)當(dāng)也不過是憑容貌得到男人一時新鮮感而已。
“四妹,”花瑩輕輕一笑,右手順勢將滑落的一綹發(fā)絲別在耳后,她知道馬車?yán)锏哪腥丝吹玫剿仓雷鲞@個動作的她有多美,她將聲音放的很軟:“我們兩姐妹許久未見了。”
紫蘇自小生活在山野里,在勾心斗角方面的判斷力幾乎為零。
“回吧。”
馬車?yán)飩鱽硪坏赖统恋哪新暎笏坪跤值吐暩咸K說了句什么,花瑩沒聽到,只看見紫蘇向身后看了一眼,而后點了點頭。
神色乖巧軟糯。
回去的途中,阿菱跟花瑩同坐一個馬車。
紫蘇長于山野間,阿菱可不是,她自小就在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族堂里長大,花瑩的小動作她一眼就看穿了,心里對花瑩很是不屑,不過她面上絲毫不顯。
面對花瑩變相的套話,阿菱也回答的滴水不漏,問題既回答了,又沒讓花瑩知道她想知道的。
如此周旋幾次,花瑩也知道阿菱是條滑不溜手的老泥鰍了,從她嘴里根本什么也套不出來,她神色恢復(fù)懶散半靠在車壁上,再懶得張口。
阿菱垂首,在花瑩看不見的地方嘲諷一笑,到底是生養(yǎng)在富貴窩里的大小姐,但凡身份次點,就這心機在狼族族堂里混,不出三天,就能讓她連渣都不剩。
另一輛馬車?yán)铮綆r手里握著一本關(guān)于犬族的書籍,他也不嫌馬車顛簸得慌,時不時就翻上一頁。
紫蘇坐在另一側(cè),因無所事事,正在把玩手上的玉鐲。
美人在側(cè),慕巖看了一會就覺書里的內(nèi)容頗為瑣碎,讓人越來越?jīng)]有看下去的欲望。
倒是身旁安安靜靜的美人兒,今日難得著了一身鮮艷的衣裙,雖不施珠粉,卻依舊美的驚人。
慕巖覺得最近紫蘇的五官好像在一點點長開,而且每一寸都長在他的審美點上,令他越發(fā)難以自控。
他視線從密密麻麻的字面上跳過,直直落在紫蘇臉頰上,美人兒將手臂舉到眼前,垂著眼眸打量著玉鐲上雕刻的狼族花紋,她纖細(xì)的手腕竟比白玉手鐲還要白皙上幾分。
慕巖又將視線移到她的發(fā)髻上,她的頭發(fā)烏黑透亮,又長又直,最適合挽成發(fā)髻,許是她平常懶散慣了,自從他們相識,他見過最多的就是她將頭發(fā)編成發(fā)辮垂在身前,她醫(yī)病時又習(xí)慣穿白衣,襯得簡潔大方。
今日她難得梳了個單螺髻,那支琉璃桃花簪就簪在發(fā)髻里,隨著馬車的顛簸輕輕晃動著,似活了一般。
藥香味充斥在鼻息,慕巖只覺得從心里泛起了癢意,那股癢因沒得到舒緩,反而越演越烈起來。
他長舒口氣,閉上眼睛忍耐著。
紫蘇放下手臂,疑惑的看了慕巖一眼,不知道他為什么正看著書忽然閉目養(yǎng)神起來了,下一刻男人驀然睜開眼,精準(zhǔn)的拉住她的手臂,扣住她的腰肢將她鎖在懷里。
他將頭放在她肩膀上,說了讓紫蘇覺得無比莫名的一句話:“你是我的,我何必要忍。”
忍什么?
紫蘇想了想,這幾日男人食髓知味,確實每日晚上得了空就去她那里想要再討點甜頭,可她用米囊花種子配制的麻藥剛到關(guān)鍵時候,根本沒空陪他,好在他也不打擾,每晚只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她片刻,等她忙完時,他早已不知何時回去了。
族中大事小事都要他親力親為,他每天陪她得時間亦是有限。
單說今日,消息傳到她那里后,她第一時間吩咐人備了馬車,臨出發(fā)時,他卻跟了上來,也不說話,坐上馬車后就捧了本書。
方才在城門口,長姐同她說過‘許久未見’后,那句‘回吧,這里不安全’是他今日同她說的第一句話。
男人側(cè)過頭,溫?zé)岬暮粑蛟谒亩暽统涟殡S著輕微的啞:“想什么呢?”
紫蘇放松身體,半躺在他懷里,大腦尚未反應(yīng)過來,潛意識已回答他的問題:“想你……”
男人在她耳側(cè)愉悅的低低一笑,那低沉的男音聽得她心臟飛速跳動起來,男人將她轉(zhuǎn)了個身,她以騎坐在他腿上的姿勢和他面對面。
這個姿勢紫蘇莫名覺得羞恥,她臉頰染上薄紅,微微掙扎了下,男人再度扣緊她的腰,突然俯身下來,兩人鼻尖抵著鼻尖,呼吸緊密的交織在一起。
他說:“真巧,我也在想你。”
言畢,薄涼的唇向著她的壓了下來。
唇瓣再度相貼,慕巖覺得心底的癢意瞬間得到治愈,今后她就是他的良藥。
車外車夫的“吁”聲起,馬車慢慢悠悠的停了下來。
慕巖松開紫蘇,順勢將護她在懷里。
車夫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族長,醫(yī)館門口圍了許多人,路被堵了,是否改路?”
人群里熙熙攘攘,尖銳的吵鬧聲不斷傳來。
藝鴣在通城醫(yī)館坐診不是一天兩天了,前來看診的人早已摸清了她所看診的時間,平日里都是挨著墻角排成長隊,怎么恰好今日他們路過,便擋住路了?
慕巖平復(fù)了幾下錯亂的呼吸,再開口聲音已恢復(fù)平常:“去看看怎么回事?”
車夫應(yīng)了聲“是”,不消片刻,外面吵鬧聲便小了許多,紫蘇也聽到方才隱在吵鬧聲中的痛苦呻吟聲。
車夫很快回來了,將打探回來的消息告訴慕巖:“稟族長,前面有個婦人在生產(chǎn),有些……難產(chǎn),藝鴣大夫囑咐不可動她,讓她就地生產(chǎn),這才堵住了路。”
婦人生產(chǎn),無異于九死一生。
慕巖沒有猶豫:“繞路吧。”
馬車剛掉了個頭,吵鬧的人群里突然傳出嚎啕哭聲,伴隨著“藝鴣大夫您行行好,救救我妹妹啊,或者救救孩子也行……”
紫蘇在慕巖懷中抬起頭,她拉了拉慕巖的衣袖,圓潤的杏眸被方才的親吻激出幾分水汽,她聲色還有些啞:“族長,人命關(guān)天,我想盡我所學(xué)救她一救。”
慕巖避開她的視線落在虛空處,那句‘這里很危險,此計有很大的可能是慕鰲所為’終究不忍對一個救人心切的大夫說出口。
他撫了撫她瘦削的肩膀,又想起在無塵山她為救人夜以繼日的看診抓藥,生怕自己休息片刻會耽誤到一條人命。
醫(yī)者仁心,她受之無愧!
慕巖垂眸看她,“好,我同你一起。”
阿菱和花瑩坐的馬車緊跟在慕巖馬車后面,自馬車停后阿菱一直掀著車簾等族長的繞路吩咐,不料族長和紫蘇居然一同下了馬車向著人群而去。
阿菱急忙從馬車上跳下去,還不忘回頭囑咐花瑩一句:“表姑娘我去前面看看,你且等等。”
不待花瑩詢問,她向著紫蘇的方向小跑過去。
花瑩撩著車簾看向與紫蘇并肩而行的那道玄色身影,她瞇了瞇眼睛,方才詢問了那丫頭半天,也沒問出這人的身份。
不過看他出行并未帶多少侍衛(wèi),想來應(yīng)當(dāng)是狼族族長的兄弟,在族里能掛上名位,卻無實權(quán),若是這樣就有點難辦了,她該怎么才能知道三爺?shù)降装膊话踩?/p>
阿菱帶著紫蘇擠進人群里,入目的是一個中年婦人死死抱著藝鴣的腿不讓她離開,藝鴣冷臉盯著婦人,神情盡是不耐。
地上躺著的年輕少婦肚子高聳,下半身素色的衣裙已被染成血紅,好在身下還鋪了張褥子。
藝鴣踢了下腿還是不能掙開婦人的桎梏,她怒極開始胡亂踢踹:“放開、放開呀你,你妹妹已經(jīng)撐不下去了,你一直攔著我有什么用。”
紫蘇蹲下身探了探少婦的頸脈,還有微弱的跳動,她又沿著高聳的肚皮摸了一圈,診斷出難產(chǎn)的原因:臀位。
抱著紫蘇腿的中年婦人看到紫蘇的動作大喝一聲:“你干什么?不要碰我妹妹。”
人群也開始指著紫蘇議論紛紛。
藝鴣看著紫蘇,她想起那個得了風(fēng)熱之癥的孩子,被紫蘇治好后婦人還特意來謝紫蘇,因找不到人只得遺憾作罷,她冷哼一聲對著婦人說道:“她也是個大夫。”
隨即,藝鴣眼睛一亮,紫蘇既然過來就是想要插手,而少婦顯然已經(jīng)撐不住了,她且看看這下她還怎么救人,藝鴣細(xì)長的眼睛看了一圈左三層又三層將這里圍的水泄不通的人,紫蘇若是救不了……哈!
中年婦人聞言急忙松開藝鴣的手臂,她正想撲向紫蘇,被阿菱一把攔住,阿菱手臂勒住婦人的脖子,任憑婦人掙扎也能紋絲不動,她眼睛卻一直在看著紫蘇,等婦人終于不掙扎了,阿菱壓低聲音對婦人道:“想要你妹妹活命,就離我家大夫遠遠的,知道嗎?”
驚懼之下婦人怔怔的點了點頭。
紫蘇拇指狠狠掐著少婦的人中,少婦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多少力氣了,如果生產(chǎn)沒有辦法配合她,那么再失血下去,她跟腹中的孩子必死無疑。
少婦悠悠轉(zhuǎn)醒,呼吸牽扯著疼痛令她胸口劇烈起伏,絕望中她抓住了紫蘇衣擺,血跡染紅了緋色羅裙,長久的疼痛使得少婦雙目無神起來,她開始低聲喃喃自語——
“可憐我夫君還在邊域守衛(wèi)……再無緣見我與孩兒一面……”她手指顫抖的撫摸著肚子,淚水順著眼角沒入發(fā)里。
周圍有些感同身受的婦人已抬袖拭淚,南水各族人的生命太長了,萬物繁衍皆有道,這才造就了他們子嗣極其不易,縱使有孕,因難產(chǎn)而喪命的婦人也不在少數(shù)。
紫蘇看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人群阻隔了空氣的流通,她音量不高卻足以讓大部分聽到:“讓開!”
阿菱放開了中年婦人,中年婦人卻不敢再上前,而是順著紫蘇的話,催促著人群散開。
婦人左右對視一眼,人命關(guān)天她們不敢不聽這個有可能是個醫(yī)者的話,一個個挎著竹籃都離得遠遠的。
紫蘇抓住少婦的手,她于接生并無經(jīng)驗之談,為今也只能硬著頭皮一試。
“哭會耗費你的力氣,等下你只需配合我,我讓你用力時你再用力,我會盡全力救你。”
許是醫(yī)者的眼神太過堅定,少婦蒙蒙的點了個頭。
紫蘇在她腹中摸了幾下,確定了位置后,開始大力起來,這是一種外傳倒數(shù)的手法,成功率只有三成。
少婦閉著眼睛痛到無意識掙扎起來,紫蘇頭也未抬喊了‘阿菱’一聲,手下繼續(xù)用力到指尖微微泛白。
阿菱蹲下身按住掙扎的少婦,她俯身在少婦耳邊輕聲哄勸,不消片刻,少婦掙扎的動作果然小的很多。
紫蘇在百忙中仍然抬頭看了阿菱一眼,能被軍師選在身邊的人,果然在方方面面都能勝常人一籌,不知祥祥當(dāng)初怎舍割愛了。
隔著薄薄的衣衫,手心下已感受不到胎兒的律動,紫蘇心知少婦的羊水幾乎耗盡,腹中胎兒大約不會好了,她加快了手下的動作。
花瑩站在馬車旁遠遠看著這一幕,沒有了人群的遮擋,她一眼就看到半趴在孕婦身前一手鮮血的紫蘇,她一手探入孕婦的裙擺下,一手在孕婦腹上推動著,明明這般別扭的姿勢,卻絲毫看不出狼狽。
花瑩有一瞬間覺得自己猜到了什么,三爺?shù)氖窒聻槭裁串嫵龅氖亲咸K的畫像?侑康安的小夫人明明那么多,夫人懷璧為什么非要她來尋她的四妹?
這些她一直想不通的原因,在這一刻突然迎刃而解。
因為紫蘇會醫(yī)術(shù)!
哈,紫蘇自小跟二姑姑生活在啟山,二姑姑更是被終生禁了足,紫蘇怎么可能會醫(yī)術(shù)呢?
換而言之,紫蘇若是真會醫(yī)術(shù),父母親為何不知?
花瑩緊盯著紫蘇的動作,雙手抓緊身后的車壁,她突然想到狼族的瘟疫,痊愈的那日她正在侑康安身邊,自是知道侑康安接到消息后,發(fā)了多大的火氣,算算時間,可不是紫蘇到狼族之后的那段時間。
‘咻咻咻’數(shù)十只箭鏃破空以迅雷之勢射向紫蘇,與此同時傳來孕婦高昂的尖叫聲,憑空而出的暗衛(wèi)揮刀攔住箭鏃,散在一旁的人群發(fā)出雜亂的叫嚷,一個個竹籃丟的丟、翻的翻,也顧不上撿起來,頃刻間消失在轉(zhuǎn)角處。
密集的人群到底還是有幾個人中了箭,被族兵急忙拖回醫(yī)館救治。
確認(rèn)紫蘇無礙后,慕巖收回鎖在她身上的視線,垂眸看了眼手里雕刻著狼族標(biāo)識的箭鏃,黑如墨的臉色更添幾分陰沉,暗衛(wèi)的身影緊密的圍在他們四周,他聲音猝了寒冰:“帶族兵去追,不管是誰格殺勿論。”
“是,族長。”一半的暗衛(wèi)身影速度極快的躍上高墻,轉(zhuǎn)瞬即逝。
紫蘇手里托著一個渾身發(fā)紫的嬰兒,嬰兒沒有初生兒的啼哭聲,而少婦在使出了僅存的力氣后,已昏死過去。
紫蘇將嬰兒頭朝下拍打著嬰兒的腳,寂靜中只聞拍打聲。
中年婦人看了嬰兒一眼,又看了看臉色蒼白的妹妹,轉(zhuǎn)過身拭淚。
阿菱叫來了幫手,把生產(chǎn)后的少婦抬進了醫(yī)館中。
拍打片刻后,紫蘇將嬰兒抱在懷中,從嬰兒口中摳出些許粘液,嬰兒微不可見的動了下舌頭,卻依舊沒有發(fā)出哭聲。
婦人向著紫蘇伸出手,她雙眼紅腫,“大夫您將孩子給我吧,妹妹是在我這里出的事,待妹夫回來,我需得給他一個交代。”
手下突然有微弱的心跳聲傳來,紫蘇一怔,細(xì)細(xì)感受片刻,嬰兒的心跳慢慢開始有些力道,與此同時如奶貓般的啼哭聲傳來,紫蘇用少婦事先準(zhǔn)備好的襁褓包住嬰兒,輕手輕腳的遞給震驚到張大嘴巴的婦人。
婦人抖著手,低頭看著臉色漸漸消紫的嬰兒,她又哭又笑:“竟是活的,竟能活了……”
藝鴣從驚嚇中回神后,終于看到了不遠處的慕巖,她神色一喜,向著慕巖小跑了過去。
婦人不顧紫蘇阻攔,向著一身血污的紫蘇重重跪下去:“您是神醫(yī),您才是真正的神醫(y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