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巖終究沒有去等慕溢查探出確鑿證據,一下馬車他就帶人去了通城族正處,期間還不忘派人去找了慕溢、慕年兩人。
族兵把余卓誠日常處理事物處嚴絲合縫包圍了起來。
人至中年的余卓誠步伐從容的從里屋走出來,給來勢洶洶族長行過禮后,側過身做了個‘請進’的動作,神色間連半點驚慌惶恐也無。
慕巖路過他身邊時,腳步微頓。
一雙烏金皂靴出現在低頭的余卓誠眼前,他抬頭就對上了族長泛著涼意的眸子,瞬間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卻不露山水,再度將頭低了下去。
余卓誠在通城族民口中是個清廉愛民的好族正,澇災那幾年,狼族上下民不聊生,無數活不下去的難民逃荒逃來了通城。
那時間狼族與熊族的關系一度僵持到白熱化,族長和眾長老們分身乏術,而通城作為狼族的主城,更是其它城的表率,余卓誠多次求見族長后,按照族長的指示在通城城外搭建了草棚,讓無家可歸的難民好歹有了個避風港。
再次求見族長無果后,余卓誠私自做主放了糧倉,每天施一碗粥,甚至連自己的口糧都擠出來讓給孩童,那段時間他臉頰眼見的凹陷下去,在糧倉徹底空了的時候,到底是撐到了族長回來。
族長回來后帶領族民下了遍布暗礁的泚海,泚海從沒經過撲殺,里面能吃的魚類不計其數,兇殘又龐大的魚顯然也不在少數,可難民的數量太多了,新種下的糧食還要近半年的光景才能成熟,如果不出此下策,所有人只能等死。
那一次果然從泚海里打撈上來大量的魚類,可死在龐大魚類腹中的族民也不在少數,不管如何族民終究是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也是在那一次新上任沒有多少年的族長,和新提拔上來的通城族正余卓誠兩人在族民心中快速樹立了威信。
慕巖熟門熟路的坐在余卓誠待客時經常做的主位上。
余卓誠垂首候在一旁,沒有族長的吩咐他連下方的位子也是萬不敢坐的。
慕年住的地方離這里不遠,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就匆匆趕來了,余卓誠對著他微微頷首。
“七爺。”
慕年點了下頭,已看出屋里氛圍不對勁,他對著慕巖抱拳行禮:“族長。”
“坐。”慕巖視線又落到余卓誠身上:“你也坐。”
余卓誠畢恭畢敬應‘是’,與慕年一左一右坐在下方。
慕巖將手中的瓷杯放在桌上,左右看了兩人一眼:“方才紫蘇大夫在通城醫館遭了刺客的暗算,你們可知道?”
慕年驀地抬頭,對上了慕巖絲毫不掩飾怒意的視線,他一怔,手在身側緊握成拳,那句‘她可有受傷’已到嘴邊,卻是無論如何也問不出口了。
他何曾見過喜怒不形于色的二哥,這般震怒過。
紫蘇在二哥心中的地位從他的形色間不言而表。
余卓誠從右側站起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慕巖眸中寒光更甚:“余卓誠,這么些年我可有虧待過你?”
余卓誠答的毫不猶豫:“回族長,不曾!”
“那紫蘇大夫可有對你不起之處?”
余卓誠聲音已啞不成調:“紫蘇大夫前些時日在無塵山夜以繼日救我妻兒脫離病魔,她與我來說有畢生難報恩情。”
“呵!”
慕巖站起身,‘啪’的將袖中藏匿的箭鏃扔在余卓誠面前,尖銳的箭尖上有寒光一閃而過。
“所以你就是這樣勾結外賊來報答她嗎?”
余卓誠招認的毫無懸念,他自幼飽讀詩書、胸懷鴻鵠志,卻也因謹遵圣賢書中的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便是因此終究行差踏錯。
三長老曾在余卓誠少時對他有提攜之恩,不然光憑余卓誠一個族獻的旁支,不可能過五關斬六將一路暢通無阻的坐上族正的位子。
慕溢頭重腳輕趕到的時候,只覺得晨風沒有解他的宿醉,房間里幾個人詭異的氣氛卻瞬間讓他解了酒。
果然喝酒誤事,這絕對是古允的報復,怪不得昨晚一直勸他酒。
慕溢退到一旁后,偷偷給慕年投去了個詢問的眼神。
慕年別開眼,周身彌漫著一股喪到低迷的氣息。
皂靴踏在木制地板上發出獨特聲響,慕巖在跪匐在地的余卓誠面前跪下身:“這樣,你說出慕鰲的下落,我既往不咎,今后你還是通城的族正。”
慕年慕溢兩人聞言同樣一副吃驚的看向慕巖,兩人眼神不言而表:慕鰲居然還活著?
余卓誠苦澀的扯了扯嘴角:“族長,您知道我不會說的。”
言畢一把抓起地上的箭鏃欲捅向胸口,箭鏃有劇毒,傷之無可醫。
慕巖眼疾手快將箭鏃一腳踢飛,他氣極反笑:“余卓誠,你只想著你的恩公,怎不想想你的妻兒,在我這里從沒有禍不及妻兒這一說。”
余卓誠想自刎而死,就是念著族長能顧及幾分昔日舊情,放過他的妻兒。
“你的恩公當年肯提攜你為的不過是自己的利益,余卓誠,你確定要為了他豁出你余氏一族上上下下數百條命?”
余卓誠垂在身側的手劇烈的抖了一下,這個人至中年廉明半生的男人突然在這一刻匍匐在地,泣不成聲。
向來口碑甚好的通城族正余卓誠居然背叛了族長,囂張跋扈目中無人的慕鰲居然還活著?這一系列認知砸得慕溢頭昏腦脹,他頭重腳輕的跟在慕巖身后出門,與他并立而行的慕年顯然也并沒有比他好多少。
出了族正堂,慕巖頓住腳步回過頭,族兵分成兩列一左一右將族正堂團團圍住。
“老七,這段時間你暫代通城族正一職,老五在通城比較熟悉,由他全力助你。”
慕年一愣,片刻后垂首應“是”。
“老六,按余卓誠說的幾個地方徹查,一經查到蛛絲馬跡立刻通知我。”
慕溢雙手抱拳高聲應下,等他再抬起頭的時候眼前已不見那個黑色的身影。
他沒了拘束,挺直的脊背瞬間彎了下來,散漫的打了個哈欠,側頭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慕年。
“老七,你知道余卓誠犯了何事嗎?竟讓二哥如此大動干戈。”
慕年不語。
慕溢揮手嘆了句沒意思,轉身時聽到身后慕年給了他答案。
“余卓誠助刺客暗殺紫蘇……大夫,觸犯了二哥唯一的逆鱗。”
一雙手從后面箍住了慕溢的肩膀:“所以,六哥一定要快些查出來,因為紫蘇對族里來說……很重要。”
慕溢納納的點頭:“我現在對紫蘇大夫特別好奇,真想見一見她。”
“今后有的是機會。”
——
慕巖是傍晚時分才知道紫蘇找了侑之一起配制解箭鏃上劇毒的解藥。
他當即尋了過去,卻也只是站在遠處沉著黑黝黝的眸子向那間陶瓦房看了片刻,房里早早點了油燈,窗臺上不時映出忙碌的身影,慕巖終究未說什么,只吩咐古允加派攜人手任他們差遣。
蘇河信上說,黑鐵打造的第一批武器已于昨晚運上輪渡,這批武器是跟蛇族抗衡的資本,慕巖預明早帶人去碼頭親自驗收。
自從霽初的腿有望康復的消息傳遍后,侑康安已數次派來來使打探,來使態度已從最開始的傲慢無禮到了現在的真誠以待。
豹族卻銷跡過后復又開始蠢蠢欲動。
這四面受敵的滋味并不好受,狼族鋒芒過盛,經與熊族一戰大傷元氣,現今各族都想趁虛而入從而分一杯羹。
窗外新月半彎,慕巖倚在窗邊捏了捏眉心,一天忙碌的奔波到了夜半仍無困意。
心底悄然有股欲念在滋生蔓延,將近三更天了,她應該回來了吧,他身影幾經起落在暗二還沒反應過來就消失在了后院處。
紫蘇在四更天的時候被阿菱硬拉著回來休息,榻上似有余溫,她疑惑的嗅了嗅簿被,一股熟悉的皂角香充斥在鼻息間。
她恍有所覺,推開木窗向外眺望,繁星點綴在漆黑的夜空,一墻之隔的院落安靜如素。
阿菱點了屋內的油燈,往半躺在窗邊的紫蘇身上披了一條薄被。
紫蘇回頭看她,無波的眸子沾染了零星煙火氣:“去歇著吧,過了晌我們再過去。”
阿菱抿唇一笑,點頭稱是,鞠身退了下去。
在侑之的配合下,兩人不過用了兩天就配制出了解藥。
紫蘇和侑之卻也因此起了爭執。
少年面無表情的看著紫蘇,嘴里卻依舊喊著他習慣的稱呼:“羽涅兄,我們配制解藥是為了解毒救更多的人,只有人以身試毒才能知道解藥的利與弊,在這個過程有所犧牲是必然的,父親說我們此舉乃是舍小愛為大愛。”
這一刻,少年身上屬于蛇族的天性涼薄展現的淋漓盡致。
紫蘇搖頭表示無法接受:“侑之,我們生在南水的同一方天地,自小受到的教導卻是不同。”
她手里的銀針針尖沾了一點箭鏃上的劇毒,輕輕攪拌近一瓶橙色藥水里,藥水悠然浮起一圈泡沫,幾經沉浮由橙色慢慢變成赤紅。
“我少時時常背著姑姑在偷偷捉來野兔野鼠等物試毒,因為姑姑若是知曉定然是不依的,她老人家常言:萬物皆有靈,醫者懸壺乃為救人,而非殺戮。”
侑之不語,蹙眉若有所思。
“你的觀點不一定是錯的,而我的觀念也不一定是對的,但此刻我們觀點不一致,且以人試藥這等草菅人命的事我是萬不會做。”
少年聞言深深看她一眼,而后一言不發轉身去了地牢里,徒留一個孤寂的背影越走越遠。
紫蘇伸向藥瓶的手微頓,片刻后仍舊執著的握緊了藥瓶。
——
花瑩在狼族呆了三日才見到紫蘇,兩姐妹相對而坐,無人先開口打破寂靜。
花瑩不知該如何開口,手中的絲帕已被抓得變了型。
紫蘇收回落在絲帕上的視線,率先打破寂靜:“長姐,在蛇族可好?”
花瑩驀然抬眸看她,她的胞妹依舊是她少不更事時偷溜去啟山上驚鴻一瞥的少女模樣,此刻軟聲問她過得可好,圓潤的杏眸里并無摻雜別的意味不明情緒,滿是一片真誠。
在蛇族過得可好?這個問題就連自幼愛她寵她的母親于書信中也從未問過,母親只會說嫁人后要收斂脾氣,以夫為天。
父親更是只會關心所有對羊族所有利的,讓她小意伺候著侑康安,今后若她得寵得勢,羊族自會水漲船高。
花瑩垂眸微紅了眼眶,再抬首時勉強扯出一個笑:“挺好的,你……”
她將未問出的話咽回了肚子里,紫蘇在狼族過得怎樣,還用問嗎?
紫蘇許是猜到了她的欲言又止,她與花瑩感情本不深厚,也不欲再糾纏下去,直截了當的問道:“長姐這次不遠萬里而來,可是為了蛇族的侑之?”
花瑩驀然睜大眼眸看她,嘴角動了幾動,還未說話又聽她說道:“長姐若是想見侑之,倒是隨時可以一見。”
花瑩震驚到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紫、你、你你真的可以做主讓我見見三爺嗎?”
她這樣一問紫蘇都是有幾分莫名的不確定了,她側頭詢問的看向一旁的阿菱。
阿菱重重的點了點頭。
花瑩也看到了,當即激動到站起身一把握住紫蘇的手:“四、四妹,我可以現在去看看三爺嗎?”
她已在狼族這邊停駐了四日,懷璧雖不敢催她太緊,慰問的書信卻也到了三五封,話里話外都是讓她想辦法盡快見三爺一面,以確定三爺的安危。
阿菱帶著花瑩往外面走,剛出禾豐院迎面便看到兩人并肩走來。
阿菱停住腳步躬身行禮:“四爺、六爺好。”
慕騰輕笑兩聲,擺了擺手示意她起身,兩人的視線數次有意無意般落在阿菱一旁的花瑩身上,顯然是把花瑩錯認成紫蘇了。
阿菱覺得有點好笑,也由著他們誤會不做解釋,并順著他們側身讓開的路做了給花瑩做了請的手勢。
慕溢摸著下巴轉過身看著兩個女人越走越遠的身影,半晌他有些失望的嘖了一聲。
對于閱人無數的狼六來說,單是擦肩而過就能看出阿菱身邊的那個女人對他們倆有著掩不住的懼意,且行事有些畏手畏腳,周身未見絲毫屬于神醫的亮點。
慕騰也收回沒什么波瀾的視線,用胳膊肘子撞了慕溢一下:“那可是動動手指就能治好瘟疫的神醫,你小子就這態度?”
“四哥,你是不知道啊,我昨個還聽老五對那神醫大吹特吹捧,什么泰山崩于頂尚能面不改色,頗有二哥當年之風,又什么一根銀針便可起死回生,當時老七也坐在一旁,你是沒看到老七那眼神,不但認同還有笑意嘞。”慕溢湊近慕騰壓低了聲音:“方才一見,你不感覺也就那?”
慕騰用玉扇推開他湊近的腦袋,啪的打開扇子做翩翩公子狀,“神醫乃真人不露相,你得多學學。”
他內心則想,真是浪費了那支琉璃桃花簪。
慕溢攤手,二哥喜歡,他能怎么辦?
等他們倆大搖大擺的轉過身時,笑容驀然僵在臉上。
禾豐院門口走出一個身著白衣的女子,女子身形偏瘦,一側肩上背著一個木箱,即便背著分量看似不輕的藥箱,女子走動間背脊仍然筆直。
她身量比之狼族女子并不算高,卻也不矮,再往上看便看到三千青絲單挽成髻,仍是未出嫁的女兒家裝扮,且明媚皓齒、瓊鼻杏眸、眉梢的一顆紅色小痣將她略顯英氣的冷艷相貌徒添幾分溫良。
紫蘇路過慕騰慕溢身邊的時候,垂首淡淡頷首,二人身后雖未跟仆從,穿的衣服同狼五狼七的卻有些相似,她自是看得出身份不凡。
錯身而過很遠,紫蘇依舊能感覺到那兩個人的視線轉了個彎依舊落在她身上,她蹙了下眉,不由加快了腳步。
“是、是狐族的?”慕溢眼睛還看著只剩下一個白點的身影,聲音有些干巴巴的問慕騰。
慕騰手里的折扇早就停了揮動,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收回視線,懶得回答慕溢的這種蠢問題,他啪的拍了下慕溢的腦袋:“走走走,去找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