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月圓之夜,紫蘇才再次見到慕巖。
男人這段時日四處奔波,黑了也瘦了不少,五官卻更顯立體,如刀刻般。
黑黝黝的眸子盯著紫蘇時,紫蘇覺得手里欲施下去的銀針都有些拿不穩(wěn),她努力摒棄腦海里徒生的雜念,找準(zhǔn)穴位一針一針復(fù)又穩(wěn)當(dāng)起來。
眼看著霽初的兩條腿都被扎成了刺猬,俞青擔(dān)心的直搓手,也沒心思去留意數(shù)天不見得兒子了。
銀針拔出后,有幾個針孔竟罕見的溢出星點血跡,血液仍舊發(fā)黑紫色。
“阿母,匕首。”紫蘇向著俞青伸出手,一把黑色匕首輕輕放在她手心。
紫蘇找準(zhǔn)了位置,劃開一道刀口,烏黑的血爭先恐后的流了出來……
將傷口包扎好后,紫蘇問霽初道:“阿父雙腿近來可有知覺?”
霽初臉上難掩喜意,點頭道:“倒是有些知覺,平日里偶爾麻的厲害。”
紫蘇按照他的敘述一一記錄在策。
不過月余時間,原本兩個肌黃面瘦的藥人被養(yǎng)得肉眼可見的白胖,他們每日除了喝藥就是幫著俞青鋤鋤地,種種花草,日子好不愜意。
天色暗了下來,慕巖見她收拾起了桌上的藥箱,遂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折子走了過來。
他動作熟練的背起已收拾妥當(dāng)?shù)乃幭洌稚斐鲇沂诌f給她握,側(cè)眸問她:“回去?”
俞青方才推著霽初回房間,此刻還沒出來。
紫蘇上前握住他伸出的手:“走吧!”
月亮圓通通掛在天際,映得夜晚也如白晝一樣。
寂靜的夜里只聞兩人落地的腳步聲,一段時間不見,原本親密的關(guān)系也覺生疏不少。
眼見走出了四方小院,慕巖開口打破沉默:“前幾日老六查出了刺客的下落,蛇族族長侑康安也直言不欲與我族起戰(zhàn)事,族中事務(wù)繁忙,我分身乏術(shù)。”
他話頭一頓,轉(zhuǎn)過身與紫蘇相對而立,又緊了緊兩人相握的手指,聲色低沉帶著難掩的失落:“在書房里偶爾閑靜片刻,我總想著你可能會尋過來,可是沒有,紫蘇,十三天未見,僅一墻之隔你一次也沒來找過我。”
紫蘇一怔,又聽他說:“今日我若不抽出時間過來找你,以你的性子是不是三五載也不會去找我?而三五載后,剛好可以把我忘個干凈?”
自相識以來眼前年輕的狼族族長給紫蘇的印象就是決伐果斷、手段剛強、文才武德、可擔(dān)大任之能,這樣的男人喜怒鮮少形于色,合該高高在上,守一方靜土,受千千萬萬人敬仰。
而非因她十來日不曾找尋,便啞聲質(zhì)問,紫蘇抽出兩人相握的手,在他近乎碎裂的眼眸下上前一步環(huán)住他的腰,她清晰的感受到男人渾身一僵,危險的氣息無聲消褪。
片刻后,等他情緒緩的差不多時,紫蘇小心翼翼問道:“你看到了?”
男人摸著她頭發(fā)的手一頓,不由加重了力道,漫不經(jīng)心般“嗯”了一聲,根本不用紫蘇挑明是何事。
紫蘇終于明白了不久前她施針時,那欲將她盯出幾個窟窿來的憤怨眼神,真難為他還能裝作若無其事走了這一路。
今天辰時出門時,紫蘇在禾豐院門口碰到了多日不見的慕年,她自然看得出來慕年是有意在門口等她,想必是摸清了她每日這個時辰都會去通城醫(yī)館義診,故在此等她。
在通城被暗殺兩次后,禾豐院和通城醫(yī)館明顯加派了人手,戒備異常森嚴(yán),若紫蘇不見,想見到紫蘇除非有本事和整個通城的兵力抗衡。
早幾日聽阿菱說起,通城族正余卓誠被革職,現(xiàn)在通城族正暫由七爺慕年代替掌權(quán)。
阿菱說族里因此掀起不小的風(fēng)浪,自古以來,南水各族無不是族長在位時,由長老輔佐。而長老的子孫自幼便習(xí)如何輔佐族長之要領(lǐng),長老在位期間他們?yōu)樽彘L的左膀右臂,長老圓滿退位之后,他們一一為替補繼位。
此乃南水各族先族長統(tǒng)一定下的規(guī)矩,流傳了滄海桑田數(shù)十萬年,從未聽聞有哪族率先打破這個先例。
而狼族新任族長雖屢屢打破常規(guī),卻不得不承認(rèn)他帶領(lǐng)狼族到達(dá)了一個狼族歷任族長從不曾到達(dá)過的高度,那些起于民間的爭議聲不攻自破。
現(xiàn)在不管是族中長老還是民間族人,對于新任族長不同以往的手段早已信服。
然此次族長在民間廣納賢士,且論才華勇謀一一安排進了各城族正手下,那些人職位未定,因是族長親點誰敢誰敢小看了去?
富家權(quán)貴子弟不乏只等爹死爺去便堂而皇之繼位的紈绔,族長讓今后有望能成為長老的七爺過早的有了實權(quán),再不論血脈而言,這種時候他們哪里還能坐的下去?
流言蜚語并非起于民間,而是有人推波助瀾,始于紈绔。
族長在族中的名望頗高,狼七在通城的名望卻也不低,他是二長老的長子,若非自小體弱多病,以他的多謀睿智當(dāng)初也是有望成為族長的。
這幾日他辰時都會在禾豐院門口,也是避無可避紫蘇跟他見了一面,說開了幾句話。
即是過去一天,青年悲憤的眼神仍不時在她眼前浮現(xiàn),許是從父親口中得知欲于族長請?zhí)毂O(jiān)看成親吉日,他本就不曾平復(fù)的內(nèi)心受了雙重刺激后。
慕年擋著她的去路,紅著眼睛神色如籠中困獸:“二哥要娶你……”
紫蘇不忍看他,抿唇垂首不語。
他苦笑一聲,突然舉起拳頭重重的砸在墻上:“紫蘇我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是我們先相識的,期間我并無意與你錯過……”
這個年輕的男人出身不凡,天資卓越,順風(fēng)順?biāo)^了小半生,卻突然在情字一事上受了重挫。
他本以為不過是喜歡一場,放下時總會難過些,卻不曾過越是壓抑越是心痛,直難耐到寢食難安、孤枕難眠。
紫蘇從他流血的手上別開視線,青年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格外炙熱,她緊了緊藥箱的背帶,想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終是決絕道:“我對你從未有過男女之情,紫荊山你我相安無事相處月余,為的也不過是各有所需。”
慕年眼中的火焰熄滅。
紫蘇后退一步,同他拉開距離:“我喜歡的從來都是坦坦蕩蕩的君子。”
君子?
從紫荊山他起了殺心的那一刻起,在紫蘇心中他再不是君子。
僅此一句,慕年垂下了欲伸出的手,與紫蘇錯身而過時他眸里似猝了層冰:“好的很……”
青色衣擺與紫蘇素白的衣服擦肩而過,細(xì)微的風(fēng)撩起她滑落的一綹青絲,青絲隨風(fēng)飄了一瞬,又乖順的落在紫蘇胸前。
今后一別兩寬,盼能各生歡喜。
紫蘇再沒了去醫(yī)館的心情,轉(zhuǎn)身回了禾豐院,回眸的一瞬她頓住腳步看像旁邊的旭晨院,那抹一閃而逝在轉(zhuǎn)角處的玄色衣衫,應(yīng)是她花了眼……
“七爺很好……”便是不喜,紫蘇也無意詆毀。
話音未落,便覺男人無意識般收緊了手臂,勒得紫蘇近乎喘不過氣,她忍下骨骼擠壓的疼痛,飛快補充一句:“七爺再好,我也只喜歡族長。”
這話說完,兩人都是一愣。
他們二人都知,大約是與自幼成長環(huán)境有關(guān),兩人的性子都淡,平日里莫說情話,便是正經(jīng)古板的話語也多討論不了幾句。
相互歡喜時,單是看到就很開心。
方才紫蘇的一句‘只喜歡族長’,夜深人靜時慕巖也不是沒有想過,今后他若是聽紫蘇直白講喜歡許是會覺別扭,可方才聽到后,他心底驀然迸發(fā)出一種前所未有過的喜悅,只覺周身舒暢,哪有半點別扭可言。
他松了手臂間無意中加重的力道,垂首與紫蘇對視。
在月色的映襯下,只覺男人眼中如孤狼般發(fā)著幽幽綠光,他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這一刻卻絲毫不掩滿心歡喜。
他唇角扯著淺淺的弧度,拉住紫蘇轉(zhuǎn)身拐進一個昏暗的巷子里,他垂下頭來與紫蘇鼻尖抵著鼻尖。
伴隨著那句“我甚喜歡你”而落下來的是炙熱的吻。
——
俞青和霽初住的地方離禾豐院不遠(yuǎn),走路卻也得一刻鐘。
兩人牽著手并肩而行,連極沒眼力見的古允也被暗一拉著隱身在暗處,沒在這個時候煞風(fēng)景的提騎馬。
空曠的官道上偶爾有人小跑著匆匆而過,著急忙慌的連行人都不敢看上一眼。
由于刺客還沒完全抓到,族長下令嚴(yán)了通城的宵禁,若非要事,沒人會在晚上出門。
天氣漸涼,慕巖的外衫披在紫蘇身上擋去了驀降的寒意。
紫蘇小聲與慕巖說著與侑之一起配制解藥的事。
解藥配制出來后,兩人因意見不一鬧了幾天別扭,侑之到底是少年心性,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等紫蘇隔了三五日再去看他時,他已恢復(fù)成往常模樣。
兩人在鼠兔身上做了試驗,在反復(fù)幾次失敗后,兩人細(xì)細(xì)列出原因,最終配制出來了提前服下可抗制劇毒的解藥。
慕巖似乎并不想聽紫蘇過多的提及侑之,他說了這次書信中,侑康安的妥協(xié)。
再過幾日便入秋了,蛇族人不耐寒,侑康安沒有在第一時間決定下來與狼族一戰(zhàn),現(xiàn)在再言戰(zhàn),顯然已對蛇族不利。
男人拉著她的手刻意放緩了步子,許是近來幾件壓在他心頭的大事塵埃落定,他神色間的郁氣消散了不少。
他緊了緊手心里牽了一路也沒能捂熱的小手:“侑康安能那么快妥協(xié)下來,其中必然有你長姐的功勞。”
提起花瑩,紫蘇神色凝重了些。
她呼了口氣,對花瑩的處境有些無奈:“長姐在蛇族定然過得不大好。”
早在前兩日花瑩便回了蛇族,花瑩在狼族這些時日一共見了侑之四次,確切的說是兩次,因為第二次和第四次侑之都不愿見她。
花瑩和侑之見面時,阿菱就侯在轉(zhuǎn)角處。
少年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只言:“你回去告訴兄長,我在這里交了一個志同道合的摯友,日子過得甚好,叫他不必惦念于我。”
“回去?過段時間吧,我同羽涅兄還在配制藥物。”
“……”
花瑩回去的時候依舊滿臉的不敢置信,半天都沒回過神。
她怎么也不理解,三爺就因為一個摯友,就放著在蛇族前呼后擁的好日子不過,偏偏寧愿呆在狼族陰暗潮濕的地牢里。
花瑩在寄給懷璧的書信中委婉傳達(dá)了侑之的話,那封信許是被侑康安劫了下來,侑康安回信讓她不必再管,即日啟程回去。
紫蘇目送著她出了城門,那一刻不知想到什么,花瑩不顧危險就那樣跳下了馬車,她踉蹌著腳步跑到紫蘇身邊突然緊緊抓住紫蘇的手。
“四妹,你成親時一定要給我去封信,我定會過來討杯酒喝!”
直到紫蘇點了頭,她才一步三回頭再次坐上了去往蛇族的馬車。
其實仔細(xì)想想,她們四姐妹現(xiàn)今只身在四個不同的族里,除了未離族的老三日子會舒坦點,其她的誰還不是步步為營?
單說被送往豹族的老二花瓊,花瑩早在抵達(dá)狼族第一天時,就給她去了封信,她們姐妹兩人在羊族關(guān)系最是親密,現(xiàn)今離得近了,又久未相見,花瑩想著約她出來見一面。
可那封信猶如石沉大海,直到花瑩走的那日也未收到零星片語。
想必花瓊在豹族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過。
紫蘇想起長姐臨走時怯怯的那句“四妹你可能幫我打聽下小瓊,額…也就是你二姐,她在豹族可好?”就忍不住皺了眉頭。
豹族與狼族的關(guān)系可謂劍拔弩張,她不止一次聽阿菱說過,豹族新任的族長印名并非善類,有勃勃野心,而他身邊的尚衡軍師出的主意更是一個比一個陰毒。
當(dāng)初那場流寇反叛劫持紫蘇,就是尚衡出的主意,他們大抵是猜到了那場轟動南水的“僧師之懲”與紫蘇脫不了干系。
一計失敗后,讓慕巖設(shè)了更加密切得防備,他們再難得手,加上這段時間祥祥拿著紫蘇往日消遣時間時,配制出的各種奇毒給他們添堵,如隱在暗處的毒蛇,不時跑出來咬他們一口,雖不致命卻也足夠讓他們窩火。
沒徹底摸清紫蘇的實力前,有三萬大軍一夕無力的前車之鑒,豹族已然有所收斂。
送紫蘇到禾豐院后,慕巖連夜策馬去了族堂。
早在御罄堂等候的六位長老并無人落座,面色皆凝重。
四長老率先將接收到的最新消息匯報給了族長:“方才探子來報,虎族老族長病逝后,虎族大長老長子俞冠清帶兵反了。”
“虎族老族長之女俞瓊以暴制暴,再加上有虎族夫人鼎力相助,她們以雷霆手段將反徒壓制住了,但,也只是暫時壓制住了。”
最后一句話的分量,大家都明白。
虎族老族長膝下無子,僅有一女,而南水長史從古到今也沒有女子為族長之說,俞瓊今日能壓制住俞冠清這一個,若不及時挑選出新的族長,很快就會有下一個起反。
慕巖想起前些時日俞瓊攜兵符言聯(lián)姻,其實以狼族現(xiàn)今在南水進退兩難的境地,若與虎族聯(lián)姻,一切問題皆能迎刃而解。
一旦兩族聯(lián)姻,虎族不會再對狼族虎視眈眈,豹族也會有所忌憚,這樣的結(jié)局恰好是狼族極其需要的。
慕巖少年時曾與俞瓊相處過不少時光,彼時少女情竇初開,看到他時眼里好似有星光,彼時縱使少年尚不懂情愛,也敏感覺察出少女對他的滿腔歡喜。
于情愛一事,許是男孩生來開竅便晚些,那一年少年慕巖皺眉思索片刻,覺得他對俞瓊除了表兄妹之間的親情,再無別的感覺,他深知不能這樣任其發(fā)展下去了,于是尋了個習(xí)武的借口去了兵場磨練,時隔數(shù)年再等他回去的時候俞瓊已經(jīng)回了族,他松了口氣,這段單方面的喜歡也漸漸被他擱淺在了腦后。
若是沒有人突然闖入他的心扉,教會了他喜歡,不管俞瓊還是藝鴣,只要對狼族有利,他年歲也到了,必然捏著鼻子認(rèn)了。
而今,他在一人身上初嘗了情愛,個中滋味實屬刻骨。
“按族規(guī)祭奠虎族老族長仙逝,至于虎族內(nèi)部糾葛,我族不便參與!”慕巖一錘定音。
聞言幾位長老明顯松了一口氣。
虎族族長夫人代為虎族族長掌管虎族多年,手握的兵力足以跟豹族、狼族抗衡,此舉早就引起虎族長老們的不滿,而今虎族族長逝世,他們更是有了理所當(dāng)然奪權(quán)的理由。
狼族陷入困境時,虎族不幫忙便也罷了,偏偏還暗地里聯(lián)合猴族族長落井下石。
眾位長老怕的是族長念及舊情,畢竟他們都知俞青跟虎族族長夫人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