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溢隔天去見族長時,兩只眼睛一只如常,一只腫到僅余一條細縫。
更慘的是他說話時還要扯著嘴角,以防碰到那顆被慕信打到松動的牙。
慕巖在他指出的地圖上幾個確切地點做著標(biāo)記,標(biāo)記好后,擺手示意他可以回去了,很明顯多一秒也不想看到他這副蠢樣子。
慕溢苦唧唧的往外挪,好不容易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又聽到身后他二哥有些清冷的聲音。
“犬族的地形你既然摸熟了,這次紀(jì)策去往犬族辦案,就由你全力協(xié)助。”
協(xié)助捕役辦案第一高手紀(jì)策,慕溢心頭一喜,急忙站直身體高聲應(yīng)“是”,那顆松動的牙被碰到突然劇疼起來,他嘴邊不自覺流出一綹口水,啪嗒滴在了前襟上。
慕巖額角重重一跳,垂首從書桌上拿了份折子,選擇眼不見為凈。
到中午時,慕巖折子也看了大半,尋思著去通城醫(yī)館跟紫蘇一起吃個午飯。
剛出書房門,便看到古允和霽閱風(fēng)塵仆仆的趕來。
“說。”慕巖阻止了古允行禮的動作,看向霽閱。
霽閱臉色凝重,他將手中握了一路的書信呈給慕巖,道:“今晨西城族正段郃殺了我派去輔佐他的謀士——簡云深,午時我收到段郃快馬加鞭送來的信,尚未拆開看過。”
慕巖拆開信封,一目十行草草看了一遍,看完信后他徹底冷下眉眼。
信中段郃將自己殺人的事摘得一干二凈,反而氣勢洶洶質(zhì)問六長老是何意思,派來給他的謀士竟公然闖入他書房重地,若有城中密件丟失,六長老可擔(dān)待得起?反向六長老討要一個說法,不然便連同其他族正一起狀告到族長面前來。
各方召來的賢能人士,是六長老和文采卓絕的文生羅枯、及族中頗有威望的先族長門生后人一同教導(dǎo)輔佐之要領(lǐng),他們教了整整四十五天。
優(yōu)勝劣汰,幾百個人到最后僅剩下四十二個,且這四十二是族長親自過過眼的。
而派出去給各族族正的謀士,加上今天離開通城也不過是第四天的時間,也就西城離通城近些,偏遠的可能仍在路上趕路。
段郃這個下馬威是給誰看的,慕巖心里門兒清。
西城富饒,段家又歷經(jīng)幾代為族正,家底不知殷實成了何種模樣,樹大本就招風(fēng),慕巖早就想拿段家開刀,偏偏段家的子孫中還有段郃這種不知死活的東西,竟上趕著送人頭。
“族長,”看慕巖臉色,霽閱大致也能猜出信中內(nèi)容,他說出心中的擔(dān)憂:“段郃我見過幾次,此人行事魯莽、粗枝大葉、很容易受人蠱惑,他今日殺謀士之事,若不盡早處理,其他族正心底本就不服此等安排,怕是會效仿。”
居時,有賢能之士,人人自危,誰還敢為族效力。
慕巖點頭,眼底徒生戾氣:“此次就拿段郃殺一儆百!”
經(jīng)過重重選拔的謀士自然都是錚錚好漢,就連幾名女子也金箔不讓須眉。
在得知謀士簡云深被西城族正殺害后,蔡宛白第一時間自薦愿意為替補去往西城。
慕巖打量蔡宛白片刻,女子相貌平平,縱使跪著脊背也挺的筆直,周身透著一股書香門第的氣息,在她身上慕巖看到了文人寧折不屈的精神。
當(dāng)天,慕巖和霽閱帶著蔡宛白等人便趕去了西城。
區(qū)區(qū)一個西城族正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質(zhì)問堂堂長老是何居心,不是擺不正自己的位置,就是嫌命太長了。
段郃萬沒想到族長竟然會親自前來,他急匆匆下了馬車后,掂著肥胖的身體跑向城門處迎接族長。
族長還未到,一直跟在段郃身邊出謀劃策的師爺,急忙跑到段郃身邊,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湊進段郃耳語幾句,段郃聽聞后咧了咧嘴角,下巴噌噌噌冒出三層肉,他本來持小心翼翼迎接族長的態(tài)度突然變得不可一世起來。
師爺說得沒錯,看,他段郃一旦發(fā)起怒來,族長還不是都得親自來哄勸。
等接到族長的時候,段郃更是沒有眼力見的越過六長老欲和族長并肩而行,走到六長老身邊時還甩了甩衣袖,不屑的冷哼一聲。
就差再罵上一句雜種。
他們擁有純正血脈的人,向來看不上血脈不純的,更何況這個血脈不純的居然在地位上還壓了他一頭。
族長頓住腳步,冷眼瞥了段郃一眼。
涼爽的秋日里,沒有眼力見的段郃肥胖的身體重重一抖,只覺得似被寒冬冰刺刺穿了骨頭,透心涼。
段郃心眼不多,但也不至于傻,受他爺爺前任西城老族正諄諄教導(dǎo)后,他也懂得看人臉色,此刻族長板著臉,看他的眼神比冰渣還涼。
段郃姿態(tài)瞬間調(diào)得很低,點頭哈腰后退幾步,他小心陪著笑臉:“族長,您請,您先請。”
見族長轉(zhuǎn)過頭繼續(xù)走了,他陰下臉,一腳踹在身旁的師爺身上撒氣。
師爺瘦小的身板被他踹得趔趄了幾下,等他穩(wěn)住身體后,看著前面那個肥胖到走路都困難的身形,眼里充滿了憎恨。
蔡宛白不動聲色將師爺?shù)脑骱奘赵谘劾铮陟V閱身后進了西城族堂。
聽聞族長來西城,平日里很難見到族長的族獻和權(quán)貴紛紛求見,慕巖只見了幾個在西城百姓口中的風(fēng)評不錯的族獻。
西城偌大的族堂內(nèi)安靜到落針可聞,除了族長和六長老坐著,其余人一左一右站成兩排,沒有族長發(fā)話,誰也不敢坐下。
可自從族長來之后,一直翻看著一本形似賬本的東西,且越看神色越是不明。
又過了有一柱香的時間,慕巖合上手中的賬本:“段郃。”
段郃急忙上前一步,道:“段郃在。”
那個形似賬本的東西‘啪’的甩在段郃面前,段郃嚇了一跳,噗通跪在了地上。
慕巖沒心情給他轉(zhuǎn)彎抹角:“給我一個解釋。”
段郃短胖的手指撿起賬本,快速翻看了幾頁,黃豆小眼瞬間瞪大了不少,他急的嚷了起來:“族長明鑒啊,有人陷害我,我對天發(fā)誓我絕對沒有貪污過族銀。”
慕巖手指輕輕敲了兩下木桌,了解族長的人都知道這是他發(fā)怒的前兆,段郃顯然做過功課,鬼哭狼嚎立刻停了下來。
“賬本且不提,你先解釋解釋因何殺了簡謀士。”
幾個站在一旁充當(dāng)柱子的族獻,互相對視一眼,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茫然,他們本想來族長面前混個臉熟,誰成想段郃這個傻缺居然敢殺族長欽點的謀士?
他們紛紛后悔起來這個時候來求見族長了。
跪在地上的段郃被族長扔出的賬本嚇得腿都軟了,他磕磕巴巴的解釋:“殺殺殺……殺殺簡云深是,是因為他他,他擅自私闖書房重地。”
其實不然,是他宿醉未醒,再加上昨晚喝酒的時候又聽了有心人的挑撥,那些人說簡云深這個血脈不純的雜種,那里是族長和長老派來輔佐他的,分明是來監(jiān)視他的,當(dāng)時他酒意上了頭,甚至還摟著貌美的小戲子在酒桌上編曲罵起了族長。
跌跌撞撞出門時,段郃一眼就看到了侯在門口的簡云深,當(dāng)時著一身麻布灰衣的年輕儒雅青年看到他后,輕輕皺了皺眉頭,勸導(dǎo)他喝酒不僅誤事還極其傷身,那時候段郃更確信了簡云深就是長老派來監(jiān)視他一舉一動的。
段郃當(dāng)時心生一計,丟給簡云深一句“明天辰時來書房找我”,便回去了。
“擅闖書房重地?”慕巖冷笑一聲,“段郃,是西城無人還是你玩物喪志,書房這等重地誰想闖入便能闖入,我要你何用!”
一旁候著的侍衛(wèi)握著刀出現(xiàn)在了段郃身后。
“族長饒命族長饒命……”段郃急出了一頭汗,幾乎嚇尿了褲子還不忘茍延殘喘著解釋:“簡云深是長老派來的人,他要進書房,誰人敢攔著?族長明鑒啊。”
慕巖走近他,欣賞了一波他驚嚇過度煞白的臉色,他手反轉(zhuǎn)了一下,手心中出現(xiàn)一把黑鐵匕首:“無人敢攔,你明知簡謀士是長老派來的卻還敢殺,誰給你的膽子?”
段郃緊緊盯著慕巖手中的匕首,一時連求饒的話也不會說了。
慕巖抬眸看了離他最近的蔡宛白一眼,蔡宛白了悟,蹲下身撿起賬本朗聲念了出來。
賬目里不僅記錄了段郃祖孫這些年貪污族里撥下來救濟災(zāi)民的族銀,還記錄著段郃欺辱良家女子等種種罪狀,每一樁都夠他死一次的。
蔡宛白只念了幾頁,就氣得渾身發(fā)抖,她憤恨的看著已嚇到臉色死白的段郃,再也念不下去了。
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骨。
段郃祖孫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貪污那筆救濟款,若是他們不貪污救濟款,西城那一年何至于餓死成千上萬人。
慕巖拔出匕首,像看死物一樣看著段郃:“你祖父死的早,算他命好。”
蔡宛白上前一步制止道:“族長,交給我吧,這樣的人您親自動手只會臟了您的手。”
慕巖收起匕首,意外的看了蔡宛白一眼,“凌遲。”
蔡宛白眼里憤恨不減,她撲通跪在慕巖面前,忍著發(fā)紅的眼眸到底沒落下淚來:“求族長看在我是當(dāng)年沒被餓死的西城百姓份上,讓我親自動手凌遲處死西城罪人段郃。”
就當(dāng)是給她當(dāng)年一起逃荒的絕望伙伴們報仇。
“準(zhǔn)!”
“謝族長。”蔡宛白頭磕在地上,終于落下淚來。
當(dāng)年,她和同伴們都以為是年輕的族長忘了他們這群即將餓死的難民,他們是族里隨意可以舍棄的一部分。今日若非是她心中還存有信仰,站到了西城族堂中,她怎么也想不到并非族長忘了他們,而是有人阻絕了族長記得他們。
相反,這個年輕的族長撥下來賑災(zāi)的銀兩,足矣他們所有人活下來。
蔡宛白站在現(xiàn)在的位置才能想到,當(dāng)年族中內(nèi)憂外患,一邊是天災(zāi),一邊是由熊族挑起的人禍,年輕的族長又是剛剛繼位,稍有不慎走錯一步,便會讓狼族陷入兩難的困境,那時他便成了狼族的罪人。
也是如此,才讓段郃這種不配為人的人有了可乘之機。
段郃已被‘凌遲’兩個字嚇得昏迷過去,四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抬著他將他關(guān)押進了地牢。
慕巖重新坐上主位,從幾個族獻臉上一一掃過:“你們——”
他話音還未落,幾個族獻已撲哧哧跪了滿地,一個個誠恐誠惶的解釋:“請族長明察秋毫,族…段郃祖孫貪污族銀一事,我等半點也不知情。”
身材瘦小的師爺也擠進來跪在他們身后,他抹了把眼睛,舉起手高聲道:“族長,當(dāng)年我跟在前任老族正身邊的師爺手下,雖不能完全知道這件事的始末,也愿助盡綿薄之力助族長查出真相。”
慕巖和霽閱對視一眼,段郃祖孫貪污的那筆舊賬能那么快查出來,師爺功不可沒。
霽閱點了下頭,而后站起身對著師爺朝著外面的方向做了個請的姿勢:“先生跟我來。”
師爺受寵若驚,不敢托大讓長老帶路,更不敢走在長老前面,素來精明的人一時將自己陷入了兩難境地。
西城族正段郃在西城百姓口中的風(fēng)評并不好。
關(guān)于段郃入獄的消息密封著,百姓并不知情。
段郃再不濟也是西城一城之主,處決他只需族長一句話,可為了不讓別的族正寒心,總要拿出如山的確鑿證據(jù)。
蔡宛白離開西城數(shù)十年后,憑借著純正的西城口音混進民間沒有絲毫違和感,起初百姓敢怒不敢言,對于蔡宛白的打聽三言兩語胡亂糊弄。
可蔡宛白何等手段,她自小生長于亂世間,孤身一人能活到至今且還學(xué)了一身本事靠得不但是精明的頭腦,還有處事的圓滑。
為了行事,跟隨她一同體恤民間六長老的身份也被她利用了個徹底。
一個老婦人緊緊抓著蔡宛白的手,如即將溺亡的人在水中抓住浮木,她渾濁的眼睛已不愿區(qū)分蔡宛白話中的真假,許是只想著傾訴:“姑娘,她們還年輕都怕得罪段郃那個狗族正活不下去,我活到這一把年紀(jì)卻是什么也不怕了。”
老婦人偷偷看了眼安靜做聆聽狀的霽閱,她心里其實是不相信那么年輕的男人會是族里的長老的。
“災(zāi)荒那一年段郃手下的人強搶走了我尚未成人的孫女,只甩給我們?nèi)齻€銀葉子,我兒為爭奪他的女兒,被那群蠻橫的人打得僅剩一口氣,當(dāng)晚就去了……”
“其實被搶女兒的事并不是發(fā)生在我這一家,災(zāi)荒年月,三枚銀葉子連一碗糟米也買不到,可我們卻都想著女兒被他們奪去也好,看段郃的身板也知族中有糧,女兒們被他糟蹋后,起碼不用餓死街頭,曝尸荒野。”
老婦人的表情已然麻木,縱使字字泣血也沒能使她再落下一滴淚來:“我的兄妹手足還有骨血至親都被餓死在災(zāi)荒之年,我怕他們的尸體被人搶食,只好把他們埋在了荒野里,可憐他們臨死前還在等著族長發(fā)的救命糧。”
“家里幾十口人就我和孫子活了下來,我總想著找回當(dāng)年的孫女,在災(zāi)荒過后就來到城內(nèi),幾經(jīng)輾轉(zhuǎn),我打聽出原來段郃上面還有一個殘廢的兄長,最是喜愛虐待豆蔻少女,被他凌虐致死的女孩數(shù)不勝數(shù)……”
回去的路上蔡宛白神色還好,畢竟她是親身體驗過災(zāi)荒的人,對霽閱來說卻沒有那么好了,車轱轆咕嚕嚕的碾壓聲,一聲一聲似是碾壓在了他的心上。
畢竟“易子而食”這些對于生來富貴的他來說太遙遠了。
直到下馬車,霽閱才從恍惚中回過神,抬頭對上蔡宛白有些擔(dān)憂的視線,他溫和的笑了笑:“放心,今日之事,我會如實稟報族長。”
那個修長的白色身影漸漸與她拉開距離,蔡宛白眼神黯了黯,她咬著頰邊的肉強迫自己瘋狂跳躍的心冷靜下來。
良久才喃喃一句:“誰擔(dān)心你會不會如實報給族長了。”
她轉(zhuǎn)身往回走,發(fā)辮甩出一個利落的弧度:“嘖!男色休想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