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慕巖所料,羊族族長不僅在最快的時間給女兒送來了比聘禮多一倍的嫁妝,羊族族長夫人還親自過來看望了女兒。
對于羊族族長夫人的不請自來,狼族仍以禮相待。
彼時,紫蘇正在通城醫館看診,前來看診的族民大多是沉珂頑疾和大腹便便的孕婦,紫蘇通過他們也對病癥方面有了更全面的認知,她的醫術不再依著醫書傳統刻板,從實踐中掌握了許多變通。
羊族族長夫人和花蕊在侍衛保護下,站在醫館門口視線便利的地方偷偷看著紫蘇。
入目的那個纖細身影面扣白色面紗遮住了姣好的容貌,唯留黛眉杏眸,她眉梢那顆鮮紅小痣,令羊族族長夫人的手指抑制不住抖了幾次。
只見她指尖搭在與她一桌之隔的病人脈絡上,沉思片刻又似是問了幾句什么,看得出病人頻頻點頭,不過須臾間她已對病癥有了結論,提筆在宣紙上寫了什么。
似是被注視的視線太過明顯,這個病人看完后,紫蘇抬起頭向著羊族族長夫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下一個病人自發坐到紫蘇面前,紫蘇收回了視線。
花蕊握住自紫蘇收回視線后,明顯失了神的母親的手:“阿娘,四妹離那么遠,定然沒看到我們。”
羊族族長夫人神色黯然點了下頭。
負責接應她們的慕騰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畢竟是族長夫人的家屬,就算是看在那十幾馬車入了他們狼族族庫的嫁妝他不好怠慢,當即道:“大夫每日看診時辰不定,夫人一路奔波,不若先去歇息下?”
羊族族長夫人苦笑了下:“勞煩大人了。”
慕騰溫潤一笑,向外做了個手勢:“夫人這邊請。”
直到羊族族長夫人的身影徹底看不見,阿菱走到紫蘇身后低聲說:“姑娘,她們走了。”
紫蘇筆尖微頓,一點墨跡暈染開來,她微不可見的應了一聲。
羊族族長夫人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聽從丈夫的話,稀里糊涂就來了狼族,許是聽聞那個從她肚子里生出來的小女兒如今身份已不凡,而跟她之間卻無絲毫母女情誼。
又許是擔憂她們隱瞞了多年的禍族命格被狼族族長知曉,遷怒于羊族,是以羊族族長思慮一夜,最終決定就算是為了羊族,這一趟狼族身為羊族族長夫人她也必須來。
慕騰將她們一行人安排在接待外族使者的別院,又調來幾個人給她們差遣。
慕騰走后,花蕊取下臉上的面紗,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好奇的圍著院子打量一圈,而后坐在她母親身旁的軟椅上深深呼了口氣。
狼族與羊族的氣候不同,狼族地勢偏北,氣溫較低些。
“阿娘,”花蕊半抱住母親的手臂,水波流轉的眼眸在門外幾個打掃內院的狼族仆人身上掃視了一圈,才半埋怨道:“狼族可是我們天生的宿敵,今天接我們的那個九爺視線看過來的時候,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動都動不了……也不知道父親讓我們過來這一趟做什么?”
羊族族長夫人呆坐著沒動,也沒有理會這個平日里她最是寵愛的小女兒撒嬌埋怨。
這一時刻,她又想到了紫蘇,單是一個年輕的狼族九爺看向她們的視線,她們都承受不住,那么紫蘇呢?
紫蘇她孑然一身初來乍到狼族,是怎么在這強大的壓迫下過五關斬六將一路聲名鵲起南水的?
當年她的小女兒被算出禍族命格后,巫師提議燒死,她心里縱使萬般不舍,為了羊族更為了享受著的潑天富貴,她卻是半點也不敢攔的。后來陰差陽錯之下小女兒沒死,卻被抱離了自己的身邊,滿打滿算她只見了小女兒一眼,再多的拳拳愛女之心也只得轉移到其他女兒身上,所以年紀最小的三女兒最得她喜愛。
當年在小女兒未被抱走時,她執意沾了朱砂在她眉宇處點下紅痣,出于的心思在這一刻突然無處遁形。
那時她想,就當從來沒有生下過這個女兒吧,之后每當看到她眉宇那點紅,她總能想起禍族命格,進而快速讓自己冷硬下心腸,即使她蹣跚學步時摔倒在恰好路過的自己面前,她也能目不轉睛從她身邊走過去……
今日紫蘇與她之間的漠然,是她親手造成的,怨不得旁人。
紫蘇來羊族族長夫人這邊時已過了午時,今日陰沉的天氣讓人有些昏昏欲睡。
羊族族長夫人卻很精神,紫蘇坐在桌邊抿著一杯茶水,聽她母親細聲解釋來狼族的原因。
大約就是既然狼族送了聘禮,那毋庸置疑對紫蘇是明媒正娶,羊族歷任族長多年不曾明媒嫁過女,羊族卻有一直以來傳承下來的嫁女規矩,即女兒出嫁當日需得由母親親自為其梳妝,可保新人一世白頭。
話音剛落,羊族族長夫人就意識到了不妥,紫蘇她們三姐妹被送往各族的那日,她身為母親親自為大女兒和二女兒梳了妝,那日紫蘇也在,可她問也不曾問過紫蘇一句……
紫蘇將空盞放在桌上,她試了下覺得笑不出來,遂也不愿勉強自己。
“母親,”她喚羊族族長夫人,聲色淡漠稱呼疏離:“這些俗禮我向來不在意,您也不必太過在意。”
羊族族長夫人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她的意思,無聲紅了眼眶。
坐在羊族族長夫人身旁的花蕊,看到母親落淚,瞬間不依了,她瞪著漂亮的鳳眸,斥責紫蘇:“四妹你怎么能這樣,阿娘千里迢迢過來只為你成親當日能為你梳妝,是為祝你和狼族族長二人舉案齊眉、白首不離,你竟還不領情?”
美人到底是美人,就連有些尖銳的斥責,美麗的面孔都透著嬌憨。
站在紫蘇身邊的阿菱聞言差點笑出聲來,她見過紫蘇的長姐,花瑩的心機可見是后天被生活磨練出來的,并不深沉,說話也比較圓滑,懂得伏低做小,以她的身份若能討得蛇族族長的歡心,在蛇族活下去不成問題;可眼前這個表三姑娘就沒有那么深沉了,一眼就看得出她出自富貴窩里,言談舉止間透著不諳世事。
紫蘇視線落在這個名義上的三姐身上,她知道若非有她禍族命格在,論身份被送來狼族本該是花蕊。
花蕊相貌生的極好看,不外乎她嬌憨單純,單是以色侍君就有足夠的資本。
紫蘇站起身,對著羊族族長夫人頷首:“母親即是難得出族一趟,便在此多住些時日吧,醫館還有病人在等,我便先告辭了。”
她帶著阿菱轉身出了屋門,不顧身后羊族族長夫人的叫喊。
一場見面不歡而散,羊族族長夫人看著紫蘇走遠握緊了拳頭,面上悲傷不已。
“目無尊長、沒有教養。”花蕊收回憤憤的視線,扶著母親站起身。
“你父親說的對,紫蘇脾性太硬,如你二姑姑一樣軟硬不吃,非我們可拿捏。”
羊族族長夫人手指輕輕拍了拍花蕊的手背,眼里閃過決然的光芒,在僅有兩人的房間里仍壓低了聲音:“蕊兒,你父親最是疼愛你,你知道他這次讓你一起過來的意思吧?不要讓他失望。”
花蕊眼神瑟縮了下,咬唇點了點頭。
——
狼族自得了一批精銳的武器后,軍中將士士氣大漲。
時隔月余狼族又迎來了第二批武器和盔甲,光盔甲足足一萬套,負責族中兵器的狼八慕滔直樂得見牙不見眼。
將士穿上這玩意可是多了一條命啊!
負責這次押送兵器的祁白把族長單獨叫到一旁,說了途中遭到埋伏的事,盡管他們已早有準備,還是折損了不少弟兄。
想起那些明明受了一點輕傷卻七竅流血而亡的弟兄,祁白眉頭皺的很緊:“阿巖,他們的武器上沾染的毒性極大,一旦受傷連救治都來不及,所幸你早有預料,我們事先穿著新得盔甲才幸免于難。”
慕巖聞言神色沒什么變化,他看著滔滔江水的神色不明,只道:“我們在明敵在暗,為今之計也只有防著,大夫那里已研制出克制劇毒的解藥,下次押運還需再更改路線。”
祁白聽聞配制出了劇毒的解藥,面上一喜,他眼底有蠢蠢欲動的光芒,彎身拱手行禮:“族長,下次押運我依舊請命前去。”
居時,他也找大夫拿點毒,以其人之道還致其人之身。
慕巖自然懂他的眼神,當即親手扶起他:“準!”
從幾搜輪船上卸下來幾十馬車兵器,將空曠的庫房堆放了七分滿。
慕滔手里拿著一張畫得潦草的地圖,興沖沖向著族長大步走來,他黝黑的臉上一雙眼睛和一口白牙甚是明亮:“二哥!”
這小子也不知隨了誰,自幼便喜歡鍛造兵器,若得了好料還喜歡親手鍛造,一身皮膚也烘烤得跟終日呆在鐵鋪的鐵匠一樣,變成了古銅黑。
慕滔將草圖獻寶一樣在族長面前攤開,赫然入目的是一處庫房建筑的草圖:“二哥,你讓俺畫的庫房草圖俺畫好了。”
蘇河加派了運城鐵匠的人手,黑鐵鍛造的兵器源源不斷的補入,由通城再發往各城,顯然現今通城儲放兵器的庫房已放置不下,還需外擴建。
擴建儲放兵器庫房的事已由大長老全權接手。
現今族里的長老們都能猜到,留給他們準備的時間不多了,從豹族遲遲沒有派人簽訂南水神醫條約的那一刻起,戰事隨時一觸即發。
各城族正收到消息后嚴謹以待,平常再有齷齪心思,真正事關到整個狼族,誰也不會因私誤工。
南水狼族在抗敵這一塊表現出的團結是各族所望塵莫及的。
在族長轉身欲離開的時候慕滔叫住了他,這個平常大大咧咧的青年,今日難得撓頭像個孩子一樣:“嘿嘿……二哥,俺、俺聽說你給俺找了二嫂,漂亮的很,啥時候舉辦篝火會,讓俺也見見。”
慕巖意外的挑眉看他一眼,這孩子還以為自家二哥生氣了,當即擺著兩個手表示不看也無妨。
自南水神醫條約出來后,慕巖接著就讓人放出了神醫是狼族族長未來夫人的消息,且不論狼族權貴家碎了一地的少女芳心,單是慕名前來看神醫是不是貌丑無鹽的未婚少女就大有人在,通城醫館雖有重重侍衛守候,可侍衛也不能阻隔人家遠遠望上一眼的視線。
大多少女看過之后,都捧著一地碎渣渣出門,只覺得芳心碎的更徹底了,人家神醫不僅有一手無人能及的妙手回春之術,就連素顏相貌也不輸她們著妝后的絲毫,她們拿什么跟她爭族長?
先前還以為族長是為族犧牲,為了留神醫在狼族迫不得已才娶了神醫,可見過神醫后她們恍悟,誰知族長不是對神醫見色起意呢?
畢竟有一身這樣的本事,在南水還會缺男人?
也是經慕滔提醒慕巖才想起來,羊族歷任族長定親前夕都會舉辦舉族同歡的篝火會。
紫蘇不是狼族的人,他們婚期訂的也很急,根本沒有事先定下婚約這一事,再加上這段時間狼族禍亂不斷,一時倒是沒想到這些。
長老們因為三長老的背叛,情緒一度低沉,各司其職外更身兼要任,一時間也沒人想起來提醒他這些,其他的人縱使心里知道怕是也不敢如慕滔這般提醒。
慕巖勾了下嘴角,拍了拍老八的肩膀:“等著,過幾日就舉辦。”
不等慕滔咧嘴,外面疾步走來一個族長的心腹,行禮后附在族長耳邊低語幾句,族長神色微變匆匆離去。
素來穩重的阿菱抄手在走廊在來回踱步,在看到族長的那一刻她仿佛看到救星一樣,急忙迎了上去。
“族長,紫蘇大夫她從羊族夫人那回來后,一直在后院呆了近三個時辰了。”
從羊族族長夫人那里回來后,紫蘇便沒有像往常那樣去醫館,而是回了禾豐院。
阿菱看紫蘇對羊族族長夫人那般疏離的態度,以為她將親情看得淡漠,也未做多想,誰知回禾豐院后紫蘇徑直去了后院,還讓他們都不必跟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阿菱一時也六神無主了。
紫蘇的身份已板上釘釘,是今后的族長夫人無疑,她的話誰敢違抗?就是阿菱也不敢。
阿菱心里擔憂,一邊派人去請族長過來,一邊不停的站在走廊盡頭張望,那個白色的身影偎在新搭建的秋千架上,整整一下午也未換過一個姿勢。
慕巖視線鎖在秋千上的白色身影上,衣袍掀起一陣風,轉眼消失在走廊盡頭。
紫蘇正坐在秋千架上發呆,慕巖出現在她眼前的時候她眼睛都沒有多眨一下。
“族長。”她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聲音有些啞。
慕巖在她身前蹲下身,與她四目相對,她眸里的死寂令他心臟處驀然一緊,針扎的疼痛襲來。
他怕自己表情失態,就著半蹲的姿勢拉了紫蘇一把將她攬進懷里,這個動作本就有些難度,再加上紫蘇呆坐了整整一下午麻了半邊身子,另外半邊也不是那么聽使喚,兩人一同撲倒在草地上,族長成了墊背。
左右沒人敢進來,他們索性也順勢就躺在草地上了。
慕巖轉過身與身旁的紫蘇面對面側躺著,紫蘇半垂著眼眸沒有看他,知道有些話她不想說,慕巖也不欲問。
靜默良久,族長在草地牽住紫蘇的手,溫熱的手掌觸到一片冰涼,入手的涼意令他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又向她手腕處探了探,相同的冰涼,他驀地從草地上站起身,一把將紫蘇撈進懷里想屋里走去。
自始至終紫蘇像個木頭人一樣,就連慕巖在她身上包了一圈錦被,她也不掙扎不反抗,乖順得異常。
慕巖坐在榻邊,將她和錦被一同攬在懷中,溫熱的呼吸打在紫蘇耳側,紫蘇清晰的聽到男人啞聲問她:“蘇蘇,到底發生了何事?”
天色點點暗下來,隔著一條錦被兩人加速的心跳聲幾乎一致,就在慕巖以為紫蘇不會回答的時候,卻突然聽到她說——
“慕巖,我們可以不成親嗎?”
漆黑的夜里,慕巖清晰的聽到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音,一陣刺骨的涼意過后,痛徹心扉的感覺重重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