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鳳族少主臨走之前跟紫蘇談妥了一筆交易。
白鳳族人子嗣異常艱難,少主每年送派出一對白鳳族夫妻前來看診,報酬是拿那件刀槍不入的神奇鎧甲來換。
少主聽到紫蘇想要鎧甲時,詫異一瞬后開始眼神變得挪揄,甚至還像模像樣的學起了紫蘇拒絕那日說過的話:“如果只有一件刀槍不入的盔甲,族長他不會穿,我喜歡的男人,無論何時都不會只顧自己安危,棄族民于不顧?!?/p>
神態學了個九分相似。
焚鳳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
沒人知道少主那十二時辰到底經歷了什么,卻能看出少主醒來后的改變,他周身不再死氣沉沉,眼底也有了細碎的光。
葛熔焚鳳兩人私下里沒少跑過來感謝紫蘇,稱她不愧神醫之稱。
紫蘇看到他笑也不惱,等他笑夠了才緩緩道:“少主你還年輕,沒有過喜歡的人,等你有了喜歡的人就知道了?!?/p>
天下人皆可負我,唯獨不可傷他分毫。
少主不愛討論這些事關男女之間情情愛愛的話題,揮了揮衣袖坐上了馬車,在馬車啟動前,他掀開車簾看紫蘇,悶悶道:“很奇怪,我總覺得這不是我們最后一場見面。”
紫蘇沖他拱了拱手:“少主,后會有期?!?/p>
少主唇角動了幾下,到嘴邊的話終究也沒說過來,他想,一個名字而已,她又沒問過,說了顯得自己自作多情一樣。
車簾放下,少主蹙著的眉峰半天未消。
焚鳳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剛離開神醫自家少主舊疾又發,她沉住氣,馬車又行十里她才狀似不經意的問道:“少主有心事?”
少主嗯了一聲半倚在車壁上,良久又低喃了一句:“不知怎地,竟覺她似狐族女子……”
焚鳳指尖一抖,恍然想起那天在醫館門外她聽到少主說,只有貌美的狐族女子才配得上他。
等白鳳族少主走后,紫蘇熟門熟路的摸進了地牢里。
被關在地牢里的侑之看到她來,萎靡不振的神色立刻來了精神,他撲到鐵制欄桿旁,迫不及待的看向紫蘇腰間的垂掛的布袋:“羽涅兄,這次有沒有給我帶醫書?”
紫蘇點頭,從布袋中拿出一本醫書遞給他。
侑之欣喜的接過去,盤腿坐在稻草上,求賢若渴的翻看了起來。
紫蘇問他:“你不辭萬里跑來,就為了在地牢里看醫書嗎?”
昨日上午身為通城族正的慕年親自過來找她,說蛇族的三爺侑之在城門外用毒迷倒了守城人,被抓后直言要住以前住的地牢,還稱與神醫是摯友,要見神醫一面。
若是他身份普通,怕是早被族兵亂刀砍死了,偏他身份不凡,兵長不敢輕舉妄動,遂第一時間報給了族正。
那時間少主剛醒過來,紫蘇提了十多個時辰的心才敢放下,她遣了阿菱回去休息,自己也覺倦意濃濃襲來,她半倚在軟榻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復慕年的,也不記得慕年是何時走的。
只知道醒來的時候身上披著一件厚重的灰色大氅,她記得那是慕年來時身上披的。
侑之頭也未抬:“是啊,我覺得這個地方甚好,從不會有人過來擾我清靜?!?/p>
“你兄長知道你跑出來了嗎?”
“現在應是知道了?!辟е行┬吆盏膿狭藫项^,他終于從書中抬起了頭:“我們蛇族人生來懼寒,唯獨我自幼與毒藥為伴,破壞了體質,兄長他知我出來就是為找你,必然會放心?!?/p>
他眼眸一如湖水般清澈,偌大的南水,兩任蛇族族長廢了多大的精力才護住這一份如初純凈。
紫蘇到底不忍責備這個習醫成癡的少年,地牢這片環境為他幾經改良,倒也住得了人。
“羽涅兄,還有一事。”眼見紫蘇要走,侑之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了紫蘇,蹲下身在帶來的行囊中翻翻找找,半天才掏出一封被擠壓變形的書信遞給紫蘇。
“這是?”紫蘇接過皺成一團的書信,已猜到給她寫信的人。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聽侑之說道:“是一個女人偷偷塞給我的,她說她是你的長姐?!?/p>
剛回到禾豐院,紫蘇就屏退所有人,這才拆開花瑩的信封,信的開頭花瑩先是感謝紫蘇一通,她已知曉侑康安能這么快把她從水牢里放出,是因為紫蘇求了情。
她說她與紫蘇姐妹之間的情感最是薄弱,卻從不曾想過,在她最落魄無助的時候紫蘇會拉她一把。
接著又說,花瓊在豹族的事三妹花蕊已與她寫書信說明了一切,花瑩連同花蕊給她寫的信也一并寄給了紫蘇。
紫蘇打開花蕊的書信去看,只看幾行她就沉了臉色。
花蕊信中說她薄情寡義、不顧手足之情、冷心冷肺這些話她懶得去看,信到中間卻說她們父親已將族長之位傳給揚從南,她擇日也要嫁給揚從南,大姐若是方便回族一趟為她添添妝。
還說母親現在終日以淚洗面,大約是憂心二姐在豹族過的日子。
信的最后又說,揚從南接任族長之位的當天,豹族族長派人送來了厚禮,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拉攏。
紫蘇去看花瑩的最后一張信,花瑩在信中勸她——
“紫蘇,你能讓豹族族長如此忌憚,讓蛇族族長不得不給幾分顏面,那是你真切的本事。
見到阿瓊的斷指,想必你也很難過吧?
可你不知,我們三姐妹自小就知道有個養在山野間的妹妹,卻從未有誰想著過去看看你。
南水羊族的長史中記錄羊族第十四任族長只有三個女兒,你在長史上的身份今后只會是第十七任狼族族長夫人,你要護的是你狼族的子民,既如此,你又何必有所顧忌?
紫蘇,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是你的長姐,卻不配為你長姐!
我知道我這一生都將碌碌無為、勾心斗角于男人的后宅,可我卻想看到與我流著相同血液的四妹,高登南水之巔!”
合上書信,紫蘇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明明沒有過去多久,她卻幾乎忘了,當初是怎樣在族長面前立下豪言壯志要助他一統南水。
于學醫一事,姑姑對她素來嚴格,她自己也喜歡言習醫術,更是嚴以律己。
紫蘇知道,姑姑心里放不下姑父,她常對紫蘇說,你今后每用醫術救一人便是為姑父積下一份善德,久而久之,你姑父會回來的。
花瑩說的沒錯,當看到二姐花瓊的斷指時,她心里自責且難過,血脈相連,縱使沒有自幼一同長大,花瓊也是她的姐姐,而今卻因她斷了一指。
那份難過竟生生壓過了豹族殘暴濫殺狼族百姓的憤怒。
且不論別的,單說這場戰事豹族若是勝了,以豹族族長殘忍的手段和恨她的程度,她能落得什么下場?
紫蘇走過去推開木窗,入目一片素白,早來的寒風吹落了一地雪花,海棠樹被積雪壓彎幾根花枝,已是初冬了。
——
等紫蘇到達西北后,時間又過了一個多月。
西北算不上極寒之地,冬季卻也極冷,狼族在退兵時被豹族一把火燒光了大半棉衣,現在族兵的棉衣的數量不足以抵抗住一個寒冬,主將們愁,族長更愁。
祥祥無數個夜看到主帳的燈火徹夜明亮,好似回到了與熊族征戰那一年,他身為一族之長,思慮慎重,經常徹夜難眠。
棉衣不夠意味著什么他們心里都清楚。
紫蘇來的當天,暗二在帳內給族長匯報了整整三遍,族長這才回過神來,甩下手中的兵書,掀帳簾大步走了出去。
西主將離這邊近,接到消息后騎馬率先跑了過來,他認得紫蘇,知道屬下沒有謊報消息,當即讓人匯報族長并第一時間將紫蘇迎進了營內。
他下了馬,黝黑的臉上滿是驚喜,大嗓門訓兵訓的異常洪亮:“哎呀,神醫您怎地來了?快請——”
紫蘇身披一件白色狐裘,西北的風刺骨的寒,她幾乎半張臉都埋在狐裘毛茸茸的邊領上,跟在她身邊的阿菱也穿得很是厚重,并沒比她好多少。
慕年給的令牌使紫蘇一路暢通無阻來到了西北,他們抄的近路,路上遇到一些劫匪流寇也被慕年派給保護紫蘇的侍衛輕易解決,幾乎沒用到暗衛出馬。
隨紫蘇一起而來有二三十輛馬車,西主將打眼掃過那些一看就是裝著物資的馬車,他走在前面帶路面上不動聲色,心內卻悄悄咋舌,到底是富貴出來的人家,從軍的苦約莫是吃不了的,不過人家自己帶來物資來他們也無話可說。
剛走進軍營內部,遠處幾匹馬疾馳而來,族長一馬當先,臨近時,他拉緊韁繩,馬蹄高高揚起又平穩落地,他從馬上一躍而下,幾步走到紫蘇面前。
西主將對著族長行禮后,悄悄退到一旁。
紫蘇已從狐裘里抬起頭,笑意盈盈的看著族長。
將近四個月的時間不見,他黑了也瘦了不少,可見邊關疾苦。
族長緊擰的眉頭在她一笑之下松散不少,他依舊狠下心板著臉冷硬問她:“怎么過來了?來前為何不報?”
紫蘇臉上的笑意僵了一瞬,心道:你若知道了還得了,會許我過來?
在看到長姐書信的那日,她想通一切后,就一直盼著早些過來西北戰場助他,俞青和霽初聽說后也是不許,更遑論慕年。
可如她所說,前有豹族三萬大軍傾覆盡在她一念之間,后有蛇族私下有毒王之稱的侑之被她擒獲,這南水間她有何懼?
且西北首戰出師不利,軍心已然不穩,豹族手段卑鄙狠辣,在刀劍上抹有劇毒,這樣下去狼族別說勝戰,單是支撐還能撐多久?
南水是豹族亂規則在先。
霽初幾番嘆氣后,率先點了頭,霽初都點頭了,俞青自然也不再有異議。
慕年自始至終沒有勸阻過紫蘇,也從未說過同意,卻無條件滿足了她提的所有要求。
紫蘇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來前為何不報’,只能指著身后浩浩蕩蕩的馬車轉移話題,“聽阿父說,這邊的棉衣不足以畏寒,我收集了一些,也不知夠不夠?”
剛下馬的祁白和霽閱聞言一怔,祁白對著紫蘇口中裝著棉衣的馬車快步走了過去。
厚重的車簾打開,入目是堆積滿滿的棉衣,祁白大喜,扯出一件棉衣摸了摸,觸手柔軟,一看就抵得了嚴寒。
他又跑到后面的馬車去看,俱是擠壓得滿滿的棉衣。
霽閱勉力收回凝結到棉衣上的視線,他詫異的問紫蘇:“這么多棉衣,你從哪買到的?”
自從知道狼族和豹族兩個強族起了戰事,各族都恐城門失水殃及池魚,在印名的施壓下,這段時間已經沒有族里愿意賣給狼族棉衣了。
紫蘇馬不停蹄跑了幾個族,被拒絕兩次后,當然也知道了這件事,形勢所迫情急之下她改變了策略,比秋后算賬更珍貴的是什么?更珍貴的眼下活著,她在各族停駐五天看診,每個人的診費都是十件新棉衣。
起初還有人不信,知道紫蘇是救好狼族和猴族瘟疫的神醫,來看熱鬧的人漸漸也就多了。
不過始終沒人愿意第一個嘗試,直到一個行將朽木的老者躺在馬車上,秉著死馬當做活馬醫的念頭被兒子送到紫蘇面前診治,而紫蘇一番探查后,在老者身上扎上幾根銀針,老者哽著喉嚨吐出一口黑血,竟顫著眼皮悠悠醒了過來,又過一會,老者扶著兒子的手臂顫巍巍的站起身下了馬車。
親眼所見方為真,人群大驚,不曾想她當真有妙手回春的醫術,半點不愧于神醫之稱。
人群雜亂起來,要看診的病人為爭先后紛紛嚷嚷到幾乎打起來。
阿菱見勢轉了轉眼珠,笑意盈盈的示意人群安靜,又言:“十件棉衣是暫定價,價高者可先診。”
人群中一陣唏噓,十件棉衣窮人家拿不出,富家權貴可不在乎這些,不多時棉衣就加到五十多件診一次。
紫蘇規劃好在一處地方只看診五天,五天的時間根本輪不到窮人,關鍵時刻,紫蘇卻也顧不了那么多了。
最后她只來得及去了四個族,棉衣就足足收集了幾十輛馬車,同時也令她神醫之名大震南水。
經她手看診的病人不乏多年頑疾,有些需要仔細調養,有些幾副藥下去卻能沉疴頓愈,同時她走過的地方,也使南水病人看到了真正的希望。
一群人聽阿菱說完,俱瞪著眼睛半天也沒想起來眨上一下,他們怎么沒想到紫蘇為了給將士們弄到棉衣竟自己破壞了自己定下的規矩。
直到西主將‘啪’的一拍大腿,道:“夫人,俺方才居然還以為你養尊處優慣了,馬車里是你的物品,怪俺,俺、俺心眼太小了……”
他不僅真心誠意的換了稱呼,仔細去聽便能發覺,這個流血流汗就是不流淚的漢子聲音在這一刻居然有些哽咽。
“哎~”阿菱叫住一車車翻過去神情越來越興奮,眼見著還要去翻最后面兩輛馬車的祁白,她手呈喇叭狀,高聲道:“小心啊,后面那兩輛馬車是紫蘇大夫準備給豹族的禮物?!?/p>
“嘩!”馬車車簾被手快的祁白掀開,濃重的苦澀藥味撲鼻而來,各種晾曬干的藥草整齊碼放著,每一種中間都用棉布隔開。
紫蘇摸了摸鼻子,眼睛微瞇看向豹族的方向,她在幾個人疑惑的注視下緩緩道:“豹族族長拿胞姐威脅我,順勢欺辱我族?我總得讓他們知道,欺狼族便是欺我。”
下一刻身上一緊,她被身旁隱忍許久的男人緊緊攬進懷里,男人將頭埋在她頸間。
這個自記事以來就沒有哭過的男人,抱著紫蘇在這一刻突然濕潤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