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新樓內,一襲金絲織錦服的秋夕正坐于窗邊,眉目間清晰溫柔,睫毛燦燦垂在眼瞼上,她一手執書,一手支著下巴。遺世靜立,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她吹跑。執書的手背輕輕倚在紅木桌上,手邊是一支玉制的橫笛。橫笛周身瑩瑩通透,在日射下泛著微弱的白光。這把笛子乃是那日中秋宮宴后太后命人專門打造給秋夕的。
秋夕并未想錦綃預料的那般得到盛寵,反而是不喜后宮爭斗的太后常常召見秋夕,因此秋夕雖仍為昭儀,其身份地位早已不能同日而與。
楊婉清在這半載盛寵至極,已晉升妃位,賜號真,喚真妃。楊婉清這一升位,連帶多年暗俯在天子腳下的楊太傅也陡然屹立于百官之前。此時朝中,王相華將軍楊太傅早已是三足鼎立之姿,這一群老臣的明爭暗斗全被龍椅之上的離晉看在眼里。而后宮里,執掌鳳印卻孤身的錦鳶與家族勢力強大的靜妃、真妃亦然。
錦鳶唯一覺得做的對的,便是聽了錦綃將秋夕留在身邊。此時,她雖貴為后宮之主,但宥國遙遠,要是與朝臣斗起來還不知鹿死誰手,如今秋夕這不爭不搶的性格不禁得了太后的喜愛更是暗和她心意,便越發的器重秋夕。錦鳶在宥國貴為長公主,又是宥國皇后嫡女,身份甚尊,嬌奢至極,但卻無學識修養,遇事也缺乏判斷。來顧國后,偶爾離晉會幫她一幫,但大多時候,離晉對于后宮之事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后宮里待久了的老人如靜妃這般的,也是令錦鳶吃了不少苦頭,此后,錦鳶行事前便與秋夕探討一二。太后皇后的人常去曇新樓,其余宮里的人也早已將曇新樓的門檻踏破。
為此,離晉也去了幾次曇新樓。曇新樓的主人不似她人,不會盛裝迎駕,日日青素打扮,一臉漠然,離晉看著也惱,多次拂袖而去。
她何曾想這般對待他。
只是一想到她只是一個替代品,只是這三千弱水中的孤獨一注,是他眾多妃嬪中最低廉的一位,她心里便痛的難受。
她雖為平女,心氣卻也是極高的,從她多年在煙花之地摸爬滾打仍舊保持著清白之身便能看出來。所以,她寧愿他惱她,也不要他將她當作六宮粉黛中普通的一色。
思緒飄遠,秋夕手中的書“啪嗒”一聲扣在桌面上,她一驚,方從思緒中收回神來。
“小主,太后傳您過去呢。”秋夕的貼身小宮女洛兒站在丹青色簾子后,低著頭傳到。
“知道了。”秋夕深吸一口氣,目光恰好落在玉笛上。
自中秋后,太后便常常召她去長樂宮給她吹笛。那年過花甲的老人常常聽著她的笛音,閉目輕憶往昔,歲月同這悠揚的笛聲在老人面上滑過,再睜開眼時,便紅了眼眶,濕了目光。
秋夕拿著玉笛起身,洛兒跟在她身后,往長樂宮去。
長樂宮門口,早已站在接應秋夕的小公公了,見她緩步而來,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恭迎小主。”
秋夕點點頭,“有勞公公了。”
長樂宮中,銀絲碳的溫暖布滿整個大殿,太后躺在貴妃榻上閉目養神。
通報的小宮女附在太后耳邊輕聲道:“啟稟太后,秋昭儀到了。”
太后下巴微闔,未再有多動作。
秋夕蓮步輕移,步入大殿內,福身而禮:“臣妾參見太后,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太后閉著的眸子終于睜開了,身邊的大宮女瞧著太后有起身之意,連忙將太后從貴妃榻上攙扶起來。
太后一雙暗金袖口搭在胸前,威嚴之氣淋漓盡致,帶著打量的目光看向秋夕裙邊吊著的玉笛,凝重的臉色微微舒緩,道:“哀家聽聞,今日秋昭儀與皇后私交甚好。”
秋夕心中一凜,她知道太后最不喜歡這些明爭暗斗,自皇后嫁入顧國后宮之后又首當其沖地做了些令太后厭惡的事,便越發對錦家人沒了好感,但礙于宥國對顧國的財力支持,太后明面上也不好多說。現下皇后拉攏她之意愈發明顯,自然引起太后的不滿,今日看來,并不是找她來吹笛子的。
秋夕仍舊保持著行禮的姿勢,毫不慌亂道:“皇后娘娘貴為六宮之主,關心后宮妃嬪也是常事。秋夕對后宮之事了解甚少,私以為娘娘對秋夕只是平常而已。”
“哀家年歲大了,見過的事兒也多,你們在哀家眼皮子底下耍的花招,呵,”太后輕笑一聲,不似少女的嬌俏,滄桑威嚴夾在其中,“兒戲而已。”
“太后娘娘自是見慣了這宮里的手段,秋夕能得娘娘喜愛是秋夕的福分。”秋夕垂眸。
“你可知在這宮中,一朝榮一朝敗,要想活命,靠的不是那虛無縹緲的盛寵,別被人留了詬病。”
“多謝太后提點。”秋夕默默聽著太后訓她,眼神淡然并無焦躁。
太后瞧著她那冷靜如常的勁兒,早已沒有初到長樂宮時的慌亂,心中甚為滿意,點頭道:“皇后性子急躁,做事武斷,讓下人們落了閑話,而后哀家再說說她,先起來吧。”
“是。”秋夕緩緩立了身子。
“既然來了,給哀家吹首曲子再走吧。”說著,那婦人又在貴妃榻上躺下,半白銀絲挽起的發髻靠在軟枕上,慢慢閉上眼睛。
這宮里人來人去,皆為了名與利,而初時入宮的少女,懷著嬌羞的心情,天真的以為能踏上龍榻,便高枕無憂,卻不知那龍榻才是危險的開始。
笛聲飛起,《長門賦》的曲調落入耳中,太后就著音色漸漸睡去,合眼時眼中多了一份落寞。
一曲畢,秋夕收了笛子,諾大的袖口垂在兩側,她靜靜立在長樂大殿中,一同往昔。
幽幽過了一會子,貴妃榻上的太后才緩緩轉醒。
窗外天色稍沉,太后望了一眼,道:“喲,都快午時了,哀家也不留你了,回去吧。”
“是。臣妾告退。”秋夕福身又是一禮,才將退出長樂宮。
太后瞧著那人影遠去,對身邊的嬤嬤道:“用膳吧。”
秋夕金絲裙裾在石子路上忽而散忽而收,穿著金魚繡花鞋的腳走得極為緩慢,這小半載,被嬤嬤日夜調教的她早已不是那個鄉間野丫頭了。
“啟稟小主,”路盡頭跑來一個曇新宮的小丫鬟,“陵安王妃在凈水亭等您呢。”
“陵安王妃。”秋夕喃喃道,自打陵安王離金之后,陵安王妃一病不起,皇上離晉也派了眾多太醫去府上整治,但王妃依舊臥榻不起,她這半年也未曾見過錦綃,此時錦綃大病初愈便來尋她,想來是有了事情了。
如今她秋夕得了太后盛寵,連皇后錦鳶都得敬她三分,她再也不是那個被呼來喚去的小丫頭了,錦綃若是還想靠威脅她來打探錦鳶的消息,那還得看她秋夕買不買賬了。如此想著,秋夕臉上多了幾分得意,笑著往凈水亭去。
凈水亭在整個后宮偏后的地方,離冷宮倒是有些近,因近冷宮,環境有些蕭條,尋常宮女公公也不愿到此處來,倒是個談話的好地方。
凈水亭邊上有一小叢竹林,四季都冒著青青的枝葉,竹林斑駁下,修有一小雜房,平日里用來擱置一些打掃的物什,因著常年無人,也就覆上厚厚的一層灰。
凈水亭被一小湖環繞,湖邊薄薄的冰層早已開裂,清澈的湖水下能看見黑黑的泥土與亂生的水草。
錦綃端坐在凈水亭內,寒冬方才過去,天氣還未轉涼,樂瞳提著碳爐供錦綃取暖。
秋夕走近凈水亭,錦綃宛如畫中人的側臉在天水之間勾勒,這一別數月,她倒不像大病初愈之人,秋夕進了亭子,微微行禮道:“臣妾參加陵安王妃,王妃娘娘萬福金安。”秋夕身后的洛兒也跟著行禮。
樂瞳提著燒著竹炭的籃子也回了一禮。
“秋昭儀不必多禮。”錦綃淺淺一笑,“坐吧。”
秋夕不卑不亢地與錦綃同坐,錦綃打量秋夕的目光多了一份趣味。
“聽聞王妃娘娘久病不愈,如今陵安王方回府,王妃娘娘病便好了,可真是夫妻同心啊。”秋夕道。
“秋昭儀,又怎知王爺出了府呢。”錦綃好笑,這秋夕如今大有不同了啊。
“......”
“后宮之人怎能妄論前殿之事呢,昭儀娘娘。”錦綃緊緊盯著秋夕,這半載秋夕確實成長成她先要的樣子,但秋夕是否還忠誠于她,她還要在確定一二。
秋夕垂著美目,眼神亂晃,不敢直視錦綃,忽而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樣,又扯起嘴角,恢復常態,道:“秋夕如今這般,不正是陵安王妃想要的嗎?”
“不錯。這般正好,只是,”錦綃話鋒一轉,“這般能否為我所用,另當一談。”
“秋夕謹記王妃之恩,王妃想要知道什么,秋夕知無不言,不過若惹出禍事,秋夕也只好明哲保身。”秋夕施施然道,一番話說得通透,哪里還有鄉村丫頭的小氣,錦綃也不得敬佩起來。
“本妃今日來,還帶了個見面禮,秋昭儀見過之后,再說是要明哲保身,還是與本妃共進退。”錦綃說完,目光看向凈水亭旁的雜物房。
秋夕起身,皺著眉頭不知錦綃耍什么花樣,心中又莫名地有絲激動,一時不知該如何了。
“樂瞳,把人帶過來。”錦綃道。
“是。”樂瞳放下手中的籃子,小跑至雜物房,那門栓一開,一名穿著灰白色長袍的小公子,頭發梳的整齊,帶著羽冠,定定地向凈水亭這邊看來。
秋夕雖錦衣華服,但那模樣秋永還是認得出來,門一開,便一溜煙兒地跑到秋夕身邊,拉著秋夕的袖子甜甜地喚道:“姐,永兒好想你,爹娘也好想你。你看永兒現在病好了,多虧了王妃姐姐和京城哥哥,永兒的病才好的,永兒以后可以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以照顧爹娘和姐姐了。”
秋永一股腦的說了許多,秋夕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眼中早已飽含淚水。
秋夕突然跪下,連帶著秋永一起,道:“王妃之恩,秋家無以為報。初時是秋夕被宮中利益迷了眼不知好歹,日后秋夕定忠于王妃,別無二心。”
錦綃莞爾,好意提醒道:“這里人多眼雜,還是去那屋里說話的好,一會子我便找人來接他出去,你姐弟二人好好說會兒話吧。”
“多謝王妃。”
“多謝王妃姐姐。”
秋夕拉著秋永進了雜物房,洛兒守在門外。
錦綃仍舊坐在凈水亭中,欣賞這天水一色。
一抹淡藍色衣裙掃過竹林,在這青青綠綠的水天之間混為一色,那么不經意間便離了去,來時無人知,去時也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