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題,第三題,第四題,第五題,第六題……剛才還心如亂麻的余正夏,現(xiàn)在居然都聽得進去,盡管專注聽講的他并沒意識到心緒的變化。
“……第八題是誰?”
余音未落,郭冰舞挺直了身板自覺站起,不自覺展示出男生女生都看不厭的美貌:
一頭閃爍著光澤的柔順長發(fā),被它手巧的主人熟練地扎成一個好看、飽滿的團子;額前是薄薄一層、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齊劉海;眉毛顏色不深不淺,還天生就成線條明晰的模樣;眉毛下是明亮有神的大眼睛,看深邃的黑眼珠、排列密得被班主任懷疑是不是偷偷畫了內(nèi)眼線的長長睫毛、比平常人不太明顯地深些的眼窩,仿佛是外國女孩,可像杏子的眼睛形狀,又的的確確在亞洲人里面多見;鼻子兼具高挺的鼻梁和完美收尾的圓潤鼻頭,正面看、側(cè)面看都無疑是名品鼻了;至于嘴唇,飽滿而又不會給人太過厚重、笨拙的印象,更加分的是,不知道是特地做著日常養(yǎng)護,還是本就如此,唇色總是一副紅潤的顏色,而且維持著水潤的光彩。整張臉的骨架本應(yīng)是長臉型加尖下巴,可大概是由于臉頰上的嬰兒肥成分,愣是被填上了一小份長臉很難有的嬌憨,下巴線條也稍稍柔和了一點;膚色實實在在地白出其他同學(xué)一個色度,而且看這張沒有黑眼圈、疤痕、粗大毛孔的面孔,便可斷定,姑娘一定有在細(xì)致地注意著皮膚狀況;修長潔白的細(xì)脖頸,給人留下的印象好似挺直身子、在湖面上悠閑自在地游來游去的天鵝;練了十三年芭蕾,身板時刻挺直,加上一米七六的身高,給整個身形添加了一筆英姿颯爽;少女快要成年了,身體上已經(jīng)隱隱有了象征女性魅力的線條,但暫時還是被青春時代獨有的清純與活潑遮住,沒怎么凸顯出來。
“選B。”
“請坐。講上張病句卷的時候,我們就講過了,”裴老師嘆口氣,因為郭冰舞記不住成語用法的心不在焉,“‘首當(dāng)其沖’比喻最先受到攻擊或遭遇災(zāi)害,被多名名導(dǎo)青睞,不算壞事,不能用這個成語。”
“大姨夫上課愛找學(xué)生茬,余妹妹首當(dāng)其沖。”言道明脫口而出。
“瞧會個首當(dāng)其沖把你能耐的。”臧曉宇也脫口而出,聲音比剛才言道明的小些。
“對,言道明同學(xué)用得很準(zhǔn)確。”
裴老師聽清了言道明說的話,但她沒重復(fù)言道明所說,也沒叫言道明本人站起來,再面向全體師生原原本本敘述一遍。
“我們來看這個句子,說最近以來,一批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獲獎作品得到了多名知名導(dǎo)演的關(guān)注,其中莫言‘首當(dāng)其沖’。大家知道莫言的《蛙》屬于什么流派嗎?”
“魔幻現(xiàn)實主義。”有同學(xué)答道。
“說對了,”裴老師笑笑,那張臉更溫柔了,“莫言就是憑借這部《蛙》,跟村上春樹等人爭諾貝爾獎爭贏了的。”
“那年提名村上春樹哪本書了?”
郭冰舞小聲問旁邊的人,卻沒得到任何答復(fù)。余正夏又趴在桌子上了,不然就會有人回答她,諾貝爾提名作品要過五十年以后才能公布,現(xiàn)在一半都還沒到,有人能知道才怪。
“村上春樹是國內(nèi)最有名的幾個日本作家之一,”裴老師又開始?xì)g迎十六班的同學(xué)們來到她的自由發(fā)揮教室了,“其他的,還有大江健三郎、東野圭吾等。說到這兒我想起來了,西木野慧你們知道嗎?”
“西木野?”言道明不相信能在語文課堂這種場合聽到這三個字,“西木野真希?”
“知道她是你老婆了。”臧曉宇丟出一句。
一見他聽到“西木野”三個字的反應(yīng),貝程橙就敏銳地嗅到了同好的氣息——也許,他也喜歡《我們是偶像》。那是部最近兩年流行的動畫,男生們的本子、文件夾、筆記本屏幕上,全都是動畫里的九名女高中生。動畫講的,就是這九名女高中生為了挽救學(xué)校招生危機,站出來組隊當(dāng)唱跳偶像藝人的故事。西木野真希是個留著齊肩發(fā)的斜劉海少女,在隊里負(fù)責(zé)作曲任務(wù),同時主唱工作也由她擔(dān)綱。九人組里,貝程橙最喜歡她了,喜歡她動聽的嗓音,喜歡她突出的自尊心,喜歡她自尊心下的單純。言道明也喜歡她嗎?但愿。那樣貝程橙就遇上知音了。
“他最近出了本新書,名字叫做《不知道》,”裴老師沒聽見什么西木野真希,“這本書用的是雙線敘事,就是一會講一個主人公的故事,一會講另一個主人公的故事。但是……反正我個人是覺得,這本書里雙線敘事的手法用得不大好,兩條線索安排的太亂了。而且秋宏出版社翻譯得也不好,沒繁體中文版的好。比如說,日文原版開頭提到的‘競輪’這個概念,直接給翻譯成場地自行車競賽了。‘競輪’雖然跟我們通常說的場地自行車比賽很相似,但它其實是一種古典賭博形式的運動,一般的場地自行車是沒有賭博色彩的。此外呢,在其他的一些方面,競輪跟場地自行車賽也有根本上的區(qū)別。‘競輪’的正確譯法,應(yīng)該是‘死飛’或者‘固齒’,而不是……”
“原來死飛是這樣啊,聽上去就刺激。”臧曉宇似乎早就聽說過并且牢牢記住了“死飛”這個聽上去又炫又酷的字眼,卻一直不知其含義。
“……西木野常常在他的作品里運用雙線敘事手法,是因為他少年時代受東野圭吾影響比較深,”整個教室除了余正夏,大家都在饒有趣味地聽著裴老師娓娓道來,“我覺得東野圭吾的《白夜行》,算是雙線敘事的經(jīng)典之作。它主要講的是殺人案里,被害人兒子與嫌疑人女兒之間……”
“《白夜行》!”郭冰舞眼前迅速閃過一道亮光,“蘇有朋拍的,我可喜歡看了。”
“你們女孩子喜歡看的嗎,”言道明裝作疲倦的樣子,“沒勁。”
“什么叫我們女孩子喜歡看的啊?”郭冰舞毫不示弱,“女孩子喜歡看的怎么了?”
裴老師講故事可不等人,所以郭冰舞顧不上要跟言道明死磕到底,回過神開始細(xì)細(xì)聽裴老師的每個字:日劇版的《白夜行》,是翻拍的三部電影、一部電視劇中,她覺得最經(jīng)典的一版,飾演男主角的山田孝之渾身都是戲,精準(zhǔn)刻畫了男主人公的內(nèi)心活動;韓國電影版《白夜行》里面,清純貌美、楚楚可憐的孫藝珍,演技也可圈可點,讓裴老師對她更多了些欣賞;至于日本電影版《白夜行》,兩個主演的演技,在裴老師看來實在是太欠火候,根本無力擔(dān)負(fù)如此厚重的題材……郭冰舞越聽,小女生心里的小人兒就越是手舞足蹈。
余正夏突然發(fā)現(xiàn),剛才自己居然在最愛的語文課上睡著了,也不知道漏聽了老師講的多少題,可能是他那些該有的、不該有的思考,都太累人了。雖然裴老師不會抓學(xué)生上課睡覺,更不會抓他上課睡覺,可畢竟她倒三班公交來到省實驗講課,是要投入時間和精力的,他總覺得睡著了差點沒醒來的自己對不住她。不過,總的來說,他還是正沉浸在從昨夜起就再沒享受到過的安寧。
“……東野圭吾的作品,一向是中日韓三國導(dǎo)演的心頭好,”還帶著點睡意的余正夏坐直了,望望整間教室,臺下的女生們興致正歡,臺上的裴老師興致也歡,“比如說,他有部作品,標(biāo)題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名詞,沒有其他的任何修飾,叫做《信》。”
腦海中,扔下一枚深水炸彈。
那是他初一時,他不感興趣的課上,總會被翻開的一本課外書。本來,同齡人里閱讀量遙遙領(lǐng)先的他,早就已經(jīng)不記得這本書是誰寫的、講的什么故事,記憶猶新的,只是這本書被連著兩周沒收了兩次。第一次是剛剛讀到一半的時候,看書看得入迷,數(shù)學(xué)老師在教室里來來回回踱著步,一下子到他跟前收走了書,他才察覺到老師的存在,事后,他苦苦哀求,書才回到他的手中;第二次,就差最后十頁了,健步如飛的物理老師神不知鬼不覺地拿走了小說。這回,愛書如命的他再怎么保證不再犯,物理老師也堅決不放這本書一馬,不讓它回到它原本的主人那兒。兩個科任老師通了氣,深深感到這孩子實在難以管教。要不是因為這書出自名作家東野圭吾之筆,看上去跟所謂的不正經(jīng)的課外讀物——譬如《少女心事》《輕音樂速遞》《漫畫派對》這種,老師們平均每人每個月都能沒收個三四本——不是一類,他們就會請余正夏媽媽到辦公室了。自此以后,余正夏汲取教訓(xùn),不管黑板上推導(dǎo)的一步步公式多么不可理喻,也不在老師說過不該看課外書的時間,瞥哪怕一眼課外書。不是出于對老師的尊重抑或恐懼,而是出于想讓母親少些擔(dān)憂和負(fù)擔(dān)的愿望,出于對二十多塊才能買到手的小說的珍惜。愿望與珍惜,刻骨銘心。
可不知怎的,大概是四年前放下的潛意識被激發(fā)了,他發(fā)現(xiàn),小說的情節(jié)突然被人拿著粉筆,一下又一下,用力又迅速地,寫在了腦海中,粉筆字跡筆筆清晰:
哥哥為弟弟偷學(xué)費殺人,被關(guān)進牢。哥哥定期給弟弟寫信關(guān)心;弟弟一開始還會回信,后來越來越不堪“殺人犯弟弟”的臭名給他帶來的重負(fù),甚至還發(fā)現(xiàn)他的妻女也要負(fù)上這重負(fù),只好寫信告訴哥哥,他自己能挑起沉重的擔(dān)子,可他的三口小家不可以,是時候斷絕手足關(guān)系了。
他本來以為,自己只是東野筆下故事的觀看者;太陽落下又升起以后,他便意識到,他和母親的影子,其實一直都在這故事里,只是十六年來,母親一直做著他的守護神,把向兒子袒露過去與現(xiàn)實的時刻不停向后推,直到昨夜。
嚴(yán)格來說,他并不清楚,母子二人究竟是不是故事里的弟弟,因為沒人告訴他,他父親到底有沒有犯下那個他最不該犯的錯誤;可悲的是,無論真相如何,發(fā)生在父親身上的一件既定事實,足以把余正夏和母親,放到殺人犯弟弟身處的位置。雖然他父親沒有犯罪,但那也夠了。
余正夏思索的速度像只年幼的蝸牛,他慢吞吞地消化著他前夜才知道的一些真相。他不是很情愿去做這些思考,但他陷在沼澤地里面,一時出不來。思索著的他,感覺胸口像口大鼓,被孔武有力的大漢不知疲倦地錘著。
可他還得思索。
他最希望成真的愿望,就是讓昨天晚上母親親口說出的真實,變成冗長的睡前故事,無足輕重。可愿望只是愿望。
他還得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