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自己看下有哪些不懂的,”裴老師看到了教室后方的紫框大石英鐘,表盤顯示課間操只有兩分鐘,“有哪塊兒不明白可以叫我過去。”
裴老師管得太松。明明她只是讓同學們看下卷子,大家卻漸漸地開始說話,先是交頭接耳,后來干脆就放開了聲量隨便說。
“哎,這周末南嶺有家冰場有花滑表演,”郭冰舞現在是只馬上要脫韁的小鳥,等間操音樂一響就要從教室窗戶飛出去,“我有張票,可我周末有小課去不了,你們誰要?咱學姐安娜回來了,還有中島馨花噢。”
“中島馨花?”言道明對本校學姐提不起興趣,聽到中島馨花的名字卻有點高興,“是不是cos成北小鳥滑冰的那個?”
“對呀,”郭冰舞點點頭,“超絕可愛開心花。”
“超絕可愛北小鳥,北小鳥最可愛了。”
看言道明這樣,貝程橙確認他也喜歡自己喜歡的動漫。可聽他說北小鳥最可愛,貝程橙就氣打不過一處來——雖然西木野真希并不走可愛路線,但她在貝程橙心中才是最可愛的,她永遠是最可愛的。對此貝程橙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反駁。
裴老師當然沒去管學生們說話。取而代之地,她注意到,今天的余正夏居然趴在桌子上,跟周圍嘻嘻哈哈的同學們格格不入,跟往日認真學習的余正夏本人也大相徑庭。
“想飛上天,和太陽肩并肩……”
花了十幾天,全校師生可算習慣了楊培安的這首《我相信》。招呼全體學生上操場做操的歌,原本并非這首,而是可米小子的《青春紀念冊》,一首六個大男孩唱的輕快的歌。高考百日誓師過后,楊培安激情萬分的嗓音就成了雷打不動的課間操信號,給高三學長學姐們加油的時候,也試圖向其他的學弟學妹們去傳遞信念與希望——大多數以為高考還早的學弟學妹們并不愿接受且認為純屬洗腦的東西。
歌聲像一道明媚的陽光,直入余正夏充滿紛紛擾擾的腦袋。不管他父親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管他和母親要怎樣帶著過去面對今后的時光,現在他都必須偽裝成一個身上什么都沒發生過的人。間操時間到了,他照常要被物理老師拉過去到他的辦公室訓。
“余正夏,”裴老師來到他身旁,像蝴蝶撲扇著翅膀飛來再緩緩停到他眼前一朵小花的花瓣上,“幫老師改下上周三的古詩默寫,好嗎?”
“不好意思,老師,我沒法去,”余正夏禮貌但不愉快地說,“我要去物理老師辦公室……”
裴老師想,準是他在物理課上答不上來題,引起了宋老師的氣憤和憂慮。她只是個初來乍到的小老師,不是榮譽加身的資深教師,更不是十六班的班主任,不然就能拿幫改卷子這個理由,把余正夏從宋老師那兒拉過來了。現在,她無疑失去了一個有力的小幫手。而二十班的金妍爾又是欽定好的廣播室播音員,她現在正坐在廣播室,裴老師同樣也沒法拐她歸來給自己幫忙,。
“好的,那拜拜了,下次再找你。”
裴老師說著,收拾一張大卷子和一沓教案到帆布包里。
“老師再見。”
余正夏一直郁悶地想著待會兒宋老師的訓話,無知無覺地來到了一間辦公室門前,門邊豎著塊木質的門牌,上面刻著“高二第一教研室”七個不大不小的字。
“咚咚咚!咚咚咚!”他又長又粗的手指敲著木門。
“請進!”回應他的是教數學的林老師,聲音兼具響亮與爽朗。
余正夏應聲推門進去。眼前是副再平常不過的景象:教研室里放著六個圓桌,每個圓桌都被隔板分成了五個扇形,十幾位老師或是對著自己電腦打字、翻網頁,或是對著學生作業批改。他們間耐不住寂寞的幾位,時不時講上幾句話。除了圓桌,教研室里還有幾個大大的灰色鐵柜。不用想,里面都是全年級一千多名學生的噩夢:寒假作業,練習題,小測卷子,應有盡有。
“是你啊,余正夏,”林老師見到了還算熟悉的身影,沖著他一笑,“裴老師在隔壁,這都高二了還走錯呢?”
“是宋老師找我,”余正夏巴不得自己真的是找裴老師找錯了教研室,“他——”
“——明白了,我才想起來,我聽你們班主任說了。”林老師生生讓余正夏咽下了剩下的話,“他現在沒在。祝你好運啊。”
“謝謝老師。”
余正夏把身子挪到另張桌上宋老師的位置附近,準備好了挨訓。
“余正夏,全年級文科的物理,就沒有像你這么差的……”宋老師正式開始語重心長的訓話。
“各位同學請注意,各位同學請注意,”金妍爾的聲音由廣播室傳出,又被風吹到操場上空,“有哪位同學拾到了高二一班馮昌磨的白色錢包,內有飯卡一張,請速送到廣播室。有哪位同學拾到了高二一班馮昌磨的白色錢包,內有飯卡一張,請速送到廣播室。”
“……你忘了上學期期末物理你考倒數第三了?”此時此刻,教研室里的宋老師則臉色鐵青。
“好,現在開始做操。”
金妍爾話音落下五秒過后,包圍操場的幾個大揚聲器就齊刷刷地喊道:
“第二套全國中學生廣播體操,《青春的活力》!”
秋常市各中學的廣播體操一直都是統一的。這套統一的廣播體操,以前是《時代在召喚》,過了幾年就換成了《青春的活力》,沒過幾年又換回了《時代在召喚》,到五年前,又變成了《青春的活力》——全新編曲的版本。
“預備,起!”
操場上,學生們大都無精打采,勉勉強強跟著節拍,原地踏步。
“……你說你,到時候會考都及不了格,領不到畢業證,就算清華美院真給你發證了,又有啥用?”宋老師還在用他厚重的男音說教著。
“危安她又在快樂做操吧。”
余正夏眼神迷離。他低著頭,貌似是俯首認罪,其實是在隨便想些跟訓話無關的,想什么都好。
“三二三四……”
大家一湊在一起做課間操,危安就顯得特別醒目和突出,很少有人能把廣播體操做到她那種境界:用盡了力氣,旁人卻不知她是在認真做操還是在敷衍行事。說是在認真做操,一套操從頭到尾,哪個動作都做不到位;說是在敷衍行事,所有這些做不到位的動作,卻都透出一種作不了假的力度,跳操結束,她的兩頰也常常微微泛紅,像個悶實的大紅蘋果。每回做完操,她都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不像絕大多數同學,會紛紛擺出仿佛剛上完墳的面孔。因此,言道明管這叫快樂做操。
“你就是太把自己那點所謂的特長當回事……”宋老師一個勁地說,就是說不厭。
“稻子是不是又要累趴在操場上,提前給他叫個120吧。”
余正夏眼前浮現出言道明每天間操后的樣子:明明整套操下來都沒怎么動,音樂結束了,卻一個勁地說自己多么多么累,逮到誰跟誰講。講完自己累,還要接著講間操多么多么沒人性,躲查間操的多么多么辛苦,仿佛間操可以奪人命。翻來覆去,句式會改,可內容總是這么幾句花樣,余正夏他們三個聽都聽煩了,比宋老師說話還煩。
“……你們這種特長生進來的我見多了,”宋老師的喋喋不休是停不了了,“我進學校,就沒見過什么藝術生啊、體育生啊,有正兒八經上個好學校的,上旁邊秋常工大的都少……”
余正夏想,宋老師要是真的認識到,這兩年的特長生都是經過學校嚴格篩選的,肯定會為自己的無知慚愧到無地自容。余正夏本人就是個好例子,他考省實驗特長生的時候,學校設置了靜物色彩、半身像素描、照片速寫、文化課劃線等重重關卡,九十幾個學生報名,被放進來的就他一個。這么招進來,就算三年間畫畫得再怎么一塌糊涂,也不至于只能憑藝術生身份走個省里一般般的普通二本。
不過,余正夏自己卻覺得,被這么招進來并沒有任何好夸耀的。臧曉宇是省內短道速滑的青年翹楚,還獲得過全運會獎牌;據道聽途說,郭冰舞報的表演特長生,是三百里挑一;鞠家三姐妹拿到的藝術體操獎杯、獎狀、獎牌,更是加起來能滿滿擺上一屋了,還不算上小妹紗來的花樣游泳獎項。余正夏搜過三姐妹的名字,一點進百科網,他就被長長的獎項列表嚇到了。比起來,自己只有相對來說不難拿到的全國小學生兒童畫比賽二等獎、全國素描比賽少年組銀獎,以及一些市內的畫作展出經歷,簡直可憐得要死。
“宋老師,外面有人找您!”間操落幕時,林老師的聲音再次響起。
“今天先放過你。”
扔下這句話,宋老師便大步流星邁出教研室。
“老師再見。”
余正夏對宋老師說完這四個字,又對林老師說完,便輕快地離去了。解脫竟來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