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京華煙景正盛。
太液池的水被連日暖風吹得酥軟,粼粼波光上浮動著千盞琉璃燈。燈影里映著岸邊垂落的柳絲,嫩黃初綠,如美人臨水梳妝時散落的發絲。今夜的凌霄閣便建在這池畔最高處,飛檐斗拱挑破沉沉暮靄,檐角銅鈴在晚風中輕顫,叮咚聲混著絲竹管弦,飄向京城的四面八方。
賢王楚溫瀾的王妃宋雙,今日生辰。
這消息早在半月前便傳遍了京畿。世人皆知,這位賢王殿下對王妃娘娘寵得近乎逾矩——去年上元節,他命人在王府后花園搭起琉璃燈樓,燈影流轉間,仿似將銀河摘了半截懸于人間;今春初雪,他又遣人快馬加鞭從江南運來百株綠梅,只為博她一笑。是以,今夜這場生辰宴,早已被看作是楚溫瀾對宋雙情意的又一場昭告。
凌霄閣頂層的平臺上,賓客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中央設著一張烏木長案,案上鎏金酒壺正冒著裊裊熱氣,旁邊擺滿了時新果子與精致茶點。楚溫瀾一身月白暗紋錦袍,玉帶環佩在行動間發出清越聲響。他正微微傾身,親自為座側的宋雙斟酒,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呵護一件稀世珍寶。
“夫人今日可還喜歡?”他的聲音裹挾著席間暖香,低低傳入宋雙耳中。
宋雙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她今日穿了一襲石榴紅蹙金繡羅裙,領口袖口皆用銀線繡著纏枝蓮紋樣,烏發松松挽了個髻,僅用一支赤金點翠步搖固定。那步搖上綴著的南海珍珠隨她動作輕輕晃動,襯得她本就瑩白的肌膚愈發剔透,像上好的羊脂玉。
“多謝殿下費心。”她輕聲應道,指尖觸到溫潤的玉杯,卻沒立刻去接。
楚溫瀾見狀,笑意更深,索性將酒杯遞到她唇邊:“嘗嘗這‘醉流霞’,是江南新貢的,據說釀的時候加了桃花露,滋味該合你心意。”
周圍霎時靜了靜,幾道目光若有似無地飄過來。吏部尚書夫人掩著繡帕低笑:“瞧瞧賢王殿下這身段兒、這眉眼,再配上這等柔情,怕是鐵石心腸也要化了。”她身旁的御史中丞夫人連忙附和:“可不是么,當年誰能想到,這京城中最令人望而生畏的‘玉面閻羅’,如今竟成了這般繞指柔?”
“玉面閻羅”這稱呼,指的是楚溫瀾未封王前,曾在京畿衛戍任職時的手段。那時他不過弱冠,卻因查辦一樁貪墨案,連斬三位尚書級別的大員,血色濺上玉帶,驚得滿朝文武噤聲。可如今,眼前這人語氣溫和,眸光里盛著化不開的情意,哪里還有半分當年的狠厲?
宋雙微微抬眸,撞進楚溫瀾深不見底的眼波里。那雙眼生得極好,眼尾微挑,瞳仁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色,此刻映著平臺四角的羊角宮燈,竟像是落了滿眸星辰。她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邊關的那個雪夜——也是這樣一雙眼睛,在篝火跳躍的光影里,一眨不眨地望著她,輕聲問:“姑娘,可是姓宋?”
心口驀地一緊,宋雙慌忙低下頭,接過酒杯時指尖微微顫抖,險些將酒灑出。
“怎么了?”楚溫瀾立刻察覺到她的異樣,伸手覆在她手背上,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袖傳來,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暖意,“可是哪里不舒服?”
“沒……沒有。”宋雙定了定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酒液清甜,帶著桃花的馥郁,卻壓不住喉間泛起的一絲苦澀。她抬眼強笑道,“只是覺得今日這凌霄閣的月色,格外好看。”
楚溫瀾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夜空如墨,一彎新月斜斜掛在檐角,清輝灑在太液池上,與湖心漂浮的琉璃燈相映成趣。他忽然輕笑一聲,湊近她耳畔:“傻話。月還是那個月,只是看月的人在你身邊,才覺得格外不同。”
溫熱的氣息拂過耳廓,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宋雙的臉頰“騰”地紅了,像熟透的桃子。她能感覺到周圍投來的艷羨目光,也聽到了姑姑——當今貴妃娘娘那壓抑不住的得意笑聲。
“我這侄女啊,”貴妃娘娘端著酒杯,向鄰座的淑妃笑道,“自小就性子柔,偏生得了賢王殿下的青眼。你瞧這滿池的燈,漫天的煙花,哪一樣不是殿下費盡心思為她準備的?”
淑妃掩唇笑了笑,眼神卻在宋雙臉上轉了一圈,語氣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酸意:“可不是么,整個京城,誰不知賢王殿下對王妃娘娘是‘掌珠’般的疼惜?只是……”她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了些,“聽說王妃娘娘嫁入王府前,似乎……”
“哎呀,過去的事提它作甚!”貴妃娘娘立刻打斷她,臉上笑容不變,眼神卻冷了幾分,“如今雙兒是賢王正妃,母儀王府,便是天大的福氣。淑妃妹妹說是也不是?”
淑妃碰了個軟釘子,訕訕地笑了笑,不再言語。
宋雙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悶的。嫁入賢王府三年,這樣的“艷羨”她聽了無數次。人人都說她好命,嫁得如意郎君,寵冠京華。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這頂“賢王寵妃”的桂冠,戴起來是何等沉重。
尤其是當她每次看到楚溫瀾的臉時。
那張臉,太過熟悉了。熟悉到讓她在拜堂那日,掀起蓋頭的瞬間,幾乎以為是上天垂憐,讓她與心上人重逢。
“阿林……”她當時下意識地低喚出聲,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可眼前的人只是微微一怔,隨即露出溫和卻疏離的笑:“夫人莫怕,我是楚溫瀾,你的夫君。”
阿林……宴林。
那個在邊關戰場上,渾身是血倒在死人堆里的少年將軍。那個被她救回營帳,喂他喝藥、替他包扎傷口時,會像個孩子一樣皺著眉嫌藥苦的男人。那個在月下的草地上,緊緊抱著她,說“等打完這仗,我就去將軍府提親,八抬大轎娶你”的少年。
他的臉,他的眉眼,他笑起來時嘴角那道淺淺的梨渦……與眼前的楚溫瀾,一模一樣。
起初,宋雙以為是自己思念成狂,產生了幻覺。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發現楚溫瀾身上越來越多的細節,都與宴林重合——他喜歡在看書時用手指輕叩桌面,他喝酒前總要先溫一溫,他甚至……也喜歡喝她親手熬的甜梨湯。
“在想什么?”楚溫瀾的聲音再次響起,將她從回憶中拉回。他不知何時已坐到了她身邊,手中拿著一塊切好的水晶糕,遞到她唇邊,“看你臉色有些發白,可是累了?”
宋雙搖搖頭,張口接過水晶糕。冰涼的觸感滑過舌尖,甜膩的味道卻讓她胃里一陣翻騰。她勉強咽下,低聲道:“只是有些……頭暈。”
“那便先回府歇息吧。”楚溫瀾立刻起身,自然而然地攙扶住她的手臂,“今日人多,你身子弱,不宜久待。”
他的動作熟稔而溫柔,仿佛演練過千百遍。周圍的賓客見狀,紛紛起身告辭,口中說著“賢王殿下與王妃娘娘情深似海”“祝王妃娘娘福澤綿長”之類的吉祥話。
宋雙低著頭,任由楚溫瀾扶著她往閣樓外走。路過一根朱紅廊柱時,她無意間瞥見柱子后面站著一個人——那是她的義兄,鎮國將軍府的副將林厭。
林厭今日一身玄色勁裝,未著官服,顯然是得了宋將軍的吩咐,來接她回府的。他看到宋雙望過來,微微頷首,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宋雙心中一暖,也回以一個微不可察的眼神。林厭是父親收養的義子,從小與她一同長大,待她如同親妹妹。當年她被迫嫁入賢王府時,正是林厭冒著觸怒圣顏的風險,在父親面前為她力爭,雖然最終無果,卻讓她記掛至今。
“怎么了?”楚溫瀾察覺到她的停頓,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空蕩蕩的廊柱,“可是看到了什么?”
“沒什么。”宋雙連忙收回目光,“只是覺得這柱子上的漆畫很好看。”
楚溫瀾順著她的話頭望去,那是一幅“嫦娥奔月”的漆畫,色彩斑斕,筆觸細膩。他笑了笑:“這凌霄閣是先皇在位時建的,閣中處處皆是珍品。改日得空,我再陪你好好看看。”
兩人說著話,已走到閣樓之下。早有王府的馬車等在岸邊,車夫垂手侍立,見他們出來,連忙上前撩開車簾。
夜風帶著水汽,比閣中涼了許多。宋雙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楚溫瀾立刻將身上的月白披風解下來,披在她肩上,動作輕柔地替她系好領口的帶子。
“仔細著涼。”他的指尖無意間擦過她的脖頸,帶來一陣微麻的觸感。
宋雙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后退半步。
楚溫瀾的動作頓了頓,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但很快便被溫柔覆蓋。他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扶著她上了馬車。
車廂里鋪著厚厚的狐裘墊子,暖爐里燃著上好的銀絲炭,暖意融融。宋雙靠著車壁坐下,看著楚溫瀾在她對面坐下,心中那份莫名的不安又涌了上來。
她不明白,楚溫瀾為什么會和宴林長得一模一樣?是巧合嗎?可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還有他那些與宴林相似的習慣,他看她時偶爾流露出的、讓她心悸的眼神……這一切,難道真的只是巧合?
“在邊關的時候,你可曾見過這樣的琉璃燈?”楚溫瀾忽然開口,打破了車廂里的寂靜。
宋雙猛地抬頭,撞進他探究的目光里。她的心跳驟然加速,指尖冰涼:“殿……殿下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楚溫瀾靠在車壁上,微微歪著頭看她,嘴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只是隨口一問。聽說鎮國將軍當年在邊關屢立奇功,你小時候也常跟著去軍營,想必見過不少世面。”
他的語氣輕松自然,仿佛只是在閑聊家常。可宋雙卻敏銳地捕捉到他話里的“邊關”二字,以及提到“鎮國將軍”時,眼神里一閃而過的銳利。
“小時候不懂事,只是跟著父親胡鬧罷了。”宋雙垂下眼簾,掩飾住眼底的慌亂,“邊關苦寒,哪里比得上京城的繁華。”
“是嗎?”楚溫瀾輕聲反問,聲音低得像一縷煙,“可我聽說,邊關的月色,比京城的更清亮些。”
宋雙的心猛地一沉。
邊關的月色……宴林也說過同樣的話。
那是他們在邊關的最后一個夜晚,兩人并肩坐在土坡上,望著天邊那輪又大又圓的月亮。宴林攬著她的肩膀,輕聲說:“雙雙,你看這月亮,是不是比京城的更亮?等將來我帶你回我老家,那里的月亮啊,才叫一個干凈,能把人的影子照得清清楚楚。”
那時的月光,似乎還灑在她的肩頭,帶著塞外風沙的氣息。可眼前的人,卻用著同樣的語氣,說著相似的話,坐在裝飾華麗的馬車里,與她隔著數尺的距離。
一種強烈的荒謬感攫住了宋雙。她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問他究竟是誰,想問他和宴林到底是什么關系。可話到嘴邊,卻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能問什么呢?問他為什么長得像她的心上人?問他那些習慣是從何而來?萬一……萬一真的只是巧合,她豈不是暴露了自己深藏的秘密?
父親曾不止一次地告誡她:“雙兒,你如今是賢王王妃,過去的事,就爛在肚子里。宴林那孩子……他已經死了。”
死了。
這個詞像一把冰冷的刀,每次想起,都會在宋雙心上劃開一道口子。當年她被父親強行帶回京城后,曾托人去邊關打聽宴林的消息,得到的回復卻是他在一場戰役中為國捐軀,尸骨無存。
所以,楚溫瀾不可能是宴林。
宋雙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翻涌的情緒。她抬起頭,對楚溫瀾露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容:“殿下說笑了,月亮都是一樣的,哪里分什么京城邊關呢。”
楚溫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所有的偽裝,直抵心底最深處的秘密。良久,他才移開視線,輕輕“嗯”了一聲:“或許吧。”
馬車緩緩駛過青石板路,發出規律的“轱轆”聲。車窗外,京城的夜景流光溢彩,畫舫上的歌聲隱約傳來,一派升平景象。可宋雙卻覺得,這繁華之下,似乎隱藏著無盡的暗流,而她,早已被卷入其中,身不由己。
快到賢王府時,馬車在一個路口稍作停留。宋雙掀起車簾一角,看到街邊有個賣糖畫的老翁,正用勺子舀著融化的糖漿,在青石板上飛快地勾勒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站在旁邊,眼睛瞪得大大的,滿是期待。
這一幕,像極了她小時候在將軍府的后花園,跟著林厭一起看廚子做糖人。那時的天很藍,陽光很暖,沒有圣旨,沒有賢王,也沒有……這張讓她心痛的臉。
“在看什么?”楚溫瀾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個賣糖畫的攤子,“可是想吃了?”
不等宋雙回答,他便敲了敲車廂壁,對外面的車夫說:“停一下。”
很快,楚溫瀾手里拿著一個糖畫走了回來,小心翼翼地遞給宋雙。那是一條活靈活現的金魚,通體金黃,在月光下閃著晶瑩的光。
“你小時候,是不是最喜歡這個?”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卻又透著肯定。
宋雙接過糖畫,指尖觸到那冰涼的糖漿,心中卻是一片滾燙。她確實喜歡糖畫,尤其是金魚。因為宴林曾說,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像水中的金魚一樣靈動。
“謝……謝謝殿下。”她的聲音有些發顫。
楚溫瀾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喜歡就好。”
馬車再次啟動,宋雙握著那只糖畫金魚,感覺它正在一點點融化,黏膩的糖漿沾在指尖,像某種無法擺脫的宿命。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嫁入賢王府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春夜,風中有相似的花香。拜堂時,她低著頭,看著楚溫瀾身上的喜服,繡著與宴林鎧甲上相似的云紋。送入洞房后,他掀起她的蓋頭,看著她的眼神,充滿了她讀不懂的復雜情緒。
“宋雙,”他當時輕聲叫著她的名字,“從今往后,你便是我的王妃。”
那時的她,滿心滿眼都是宴林,對眼前這個男人只有疏離和恐懼。她甚至在新婚之夜,偷偷藏了一把剪刀,生怕他會強迫自己。
可楚溫瀾什么也沒做。他只是坐在桌邊,靜靜地看了她一夜,直到天亮。
后來的日子,他對她極好,好得近乎無懈可擊。他會記得她所有的喜好,會在她生病時親自煎藥,會在她不開心時想方設法逗她笑。府里的下人都說,賢王殿下對王妃娘娘是掏心掏肺的好。
可宋雙卻覺得,這好,太過刻意,太過完美,完美得像一場精心編排的戲。而她,就是那個被推上舞臺的演員,扮演著“賢王寵妃”的角色,卻不知道劇本的走向,也不知道自己的對手,究竟是誰。
馬車駛入賢王府的大門,穿過重重院落,最終停在寢殿門前。婢女們早已等候在那里,見到他們下車,連忙上前伺候。
“王妃娘娘,熱水已經備好了,奴婢伺候您洗漱。”為首的大丫鬟綠萼恭敬地說道。
宋雙點點頭,將手中已經有些融化的糖畫遞給她:“幫我收起來吧。”
綠萼看了一眼那只糖畫金魚,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還是恭恭敬敬地接了過去。
楚溫瀾看著宋雙略顯疲憊的臉色,柔聲道:“快去歇息吧,我去書房處理些公務,晚些再來看你。”
“殿下也早些休息。”宋雙福了福身,轉身跟著綠萼走進內室。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后,楚溫瀾臉上的溫柔笑容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人吞噬的幽暗。他站在原地,望著那扇緊閉的房門,久久沒有動彈。
“殿下,”貼身侍衛墨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后,低聲道,“方才在凌霄閣,有人看到林副將在暗處與王妃娘娘對視。”
楚溫瀾的眼神驟然一冷,如同臘月寒冰:“林厭?他還不死心?”
“屬下派人查過,林副將自王妃娘娘嫁入王府后,每月初一十五,必會去城外的云居寺為王妃祈福。”墨影頓了頓,又道,“另外,今日宴席上,貴妃娘娘似乎與淑妃娘娘有過幾句口角,內容隱約涉及……當年王妃娘娘不愿嫁入王府之事。”
楚溫瀾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貴妃?她倒是越來越沉不住氣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讓你查的事,有眉目了嗎?”
“回殿下,當年在邊關負責傳遞軍報的信使,屬下已經找到。只是……”墨影有些猶豫,“他說,當年確實有一位姓宴的小將軍在那場戰役中失蹤,但……”
“但什么?”楚溫瀾的聲音陡然提高,眼中閃過一絲急切。
“但他也說,當時戰場混亂,生死難料,那位宴將軍……未必就一定是死了。”
楚溫瀾猛地轉過身,眼中爆發出一種復雜難明的光芒,有震驚,有疑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他死死地盯著墨影,仿佛要從他臉上看出答案:“你說什么?他沒死?”
“屬下只是轉述那信使的話,”墨影連忙低下頭,“真相如何,還需進一步查證。”
楚溫瀾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夜風吹起他的衣擺,月光灑在他臉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沒死……嗎?
那個名字,像一根刺,在他心底扎了三年。每一次看到宋雙望著他時,眼中流露出的那種既熟悉又痛苦的神情,他都恨不得將那個“宴林”從她記憶里徹底抹去。
可現在,有人告訴他,那個男人,可能還活著。
楚溫瀾的拳頭在袖中緩緩握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抬眼望向寢殿的方向,那扇窗戶里透出溫暖的燈光,隱約能看到宋雙的身影在窗紙上晃動。
“繼續查。”他低聲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寒意,“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是!”墨影領命,悄無聲息地退下。
楚溫瀾站在原地,又望了許久。直到窗紙上的身影消失,他才緩緩轉過身,朝著書房的方向走去。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那影子里,似乎藏著無數不為人知的秘密,以及……一個即將破土而出的,驚天陰謀。
寢殿內,宋雙已卸下了釵環,正坐在鏡前。綠萼端著一盆溫水走進來,輕聲道:“娘娘,該洗漱了。”
宋雙“嗯”了一聲,卻沒有動彈,只是怔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燭光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底帶著淡淡的疲憊。
“娘娘,您今日好像不太高興?”綠萼一邊為她擰毛巾,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她跟了宋雙三年,是看著她從最初的惶恐不安,到如今強顏歡笑的。
宋雙接過毛巾,擦了擦臉,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勉強笑了笑:“沒有,只是有些累了。”
綠萼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道:“娘娘,奴婢知道您心里苦。可是……賢王殿下對您真是沒話說。奴婢聽說,今日這滿池的琉璃燈,都是殿下親自督造的,每一盞上面都刻著您的生辰八字……”
“夠了。”宋雙打斷她,聲音有些沙啞。她不想聽這些,一點也不想。
綠萼嚇得立刻閉上了嘴,不敢再說話。
宋雙將毛巾遞還給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一輪彎月掛在中天,清輝灑在庭院里的海棠樹上,花瓣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場粉色的雪。
她想起白天在凌霄閣,楚溫瀾為她斟酒時溫柔的眼神,想起他遞過糖畫時小心翼翼的模樣,想起他說“以后每年生辰,都為你放這樣的煙花”時的鄭重。
如果他不是長得那么像宴林,該有多好。
如果沒有宴林,該有多好。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
宋雙伸出手,輕輕觸摸著冰冷的窗欞。指尖傳來的涼意,讓她混沌的思緒漸漸清晰。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必須弄清楚,楚溫瀾和宴林,到底是什么關系。
無論答案是什么,她都要知道。
因為,這三年來,她像一個活在夢里的人,被這張相似的臉牽引著,在愛恨嗔癡中反復掙扎。她累了,真的累了。
“綠萼,”宋雙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明天,我想回將軍府一趟。”
綠萼愣了一下,連忙應道:“是,奴婢這就去安排。”
宋雙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的月亮。那月亮,真的像楚溫瀾說的那樣,比邊關的更亮嗎?
不,不是的。
邊關的月亮,雖然清冷,卻能照亮宴林回家的路。而京城的月亮,再亮,也照不亮她心中的迷霧。
她不知道,當她決定回將軍府的那一刻,一場圍繞著她、圍繞著雙生面容、圍繞著皇權更迭的巨大風暴,正在悄然醞釀。而她,這枚看似無關緊要的棋子,即將被卷入風暴的中心,再也無法回頭。
夜,還很長。而賢王府的寂靜之下,暗流正在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