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河里漲水兩天后的一個清晨,楊母剛把豬趕到遠離河邊的另一處草甸子上就匆匆返了回來,到家后又是找筐又是找菜刀。小夢文執意要跟著去放豬,原因是周日,家里有人,不用他看家了。他母親就同意了,說是正好讓他幫著看一看豬。
小夢文高興極了,接過母親手里的豬鞭子就跑在了前面,等到了河邊他才看見,河里的水已經退去了,留下滿是淤泥夾雜著草尖的河岸,各家的那些豬們都在草甸子上覓食呢。
母親讓他去把幾頭跑遠了的豬趕回來,而她則朝河邊走去。小夢文揮著鞭子去吆喝那幾頭豬,等他跑回來到母親身邊一看,就見一匹棗紅馬橫臥在河岸邊,像是死去多時了。母親正用刀在馬身上往下割肉,然后又把那一塊塊粉紅的馬肉放進筐里。可在小夢文看來,那并不是筐,分明就是一口大鍋,鍋里正冒著熱氣,還隱隱地飄過來肉香。
“媽,這肉能吃嗎?”他蹲在了地上,鼻尖似有難聞的氣味。
“咋不能吃?這馬是淹死的,剛沖下來兩天,沒事!”
“那……馬肉好吃嗎?比豬肉好吃?”
“好吃!晚上啊媽給你燉肉吃!”
“媽,燉肉好吃嗎?要不然包餃子吧,加點菜,得省著吃!”
母親沒言語。是呀,燉肉,那該是多么奢侈和浪費的事情啊?家里可從來沒燉過肉呢。
母親割完肉先送回了家里,并放在一個柳條筐里栓在井繩上放到了門前那口老井下,然后又回了草甸子放豬。整個一下午,小夢文在草甸子上就盼著黑天,因為這樣就可以把豬趕回各家了,母親也可以回家燉肉了。
放豬的間隙,小夢文想起那個雨天摘黃瓜被電了的事,就對母親說:“媽,你說我這算不算死過一回了?”
母親趕緊讓他吐幾口唾沫,并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小夢文聽不懂母親說的是什么意思,回想起那天的事只是覺得那一瞬間好舒服,那么快就睡著了,再也不用因為餓而肚子疼了。
終于到了回家的時間,當他和母親一起把各家的豬送回去后,到了家就圍前圍后地看著母親燉肉。這次,母親破天荒地做了撈飯,小米撈飯,然后就用撈飯的米湯把馬肉燉上了,整整半鍋,里面還加了土豆!小夢文一邊幫母親燒火一邊噤了噤鼻子,隨著鍋蓋上冒出的熱氣,香味已經飄出來了,灌滿了他的鼻孔。
等不用再往灶下添柴了,他就跑出屋去,站在井臺上向東邊的土路張望著,看看父親和哥哥們什么時候回來。而每回來一個人,他都會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他們。等所有的人都回家后,到開飯時間了,他又是幫著母親拿碗筷又是給父親和哥哥們遞洗臉用的毛巾。忙完了這些,他就上了炕,跪在飯桌旁興奮地等著。
大嫂笑著說:“老六這是饞了!”
他辯解著:“我就是嘗嘗燉肉好不好吃……”
大嫂背過身去,擦了一下眼睛,小聲對正在擦臉的大哥說:“聽媽說是河邊死的馬,能吃嗎?”
大哥沒言語,只是對老四楊時文說:“老四啊,明天放學你去割些柳枝來,咱編個魚笊,現在水不深了,周日咱們去扣魚!”
但這絲毫沒有引起小夢文的注意,此時,吸引他的并不是魚,而是鍋里那香噴噴的燉馬肉。
這一晚“盛宴”讓家里的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與平時不同的是,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相同的是,還是互相推來讓去。母親一個勁兒地讓大嫂多吃肉,可大嫂不知為什么只往碗里加了水便站在地上吃了半碗小米飯便去收拾廚房了。母親還不住地往小夢文碗里夾肉,可小夢文最喜歡的卻是泡湯。他也學著五哥的樣子往碗里泡肉湯,再撕些蔥葉在里面,又加一勺大醬,別提有多好吃了。父親則破天荒地拎著小半瓶燒刀子抿了起來,而他伸到菜盆里的筷子夾起來的卻是土豆。
這頓飯,小夢文吃得好飽啊!以至于他根本沒在意母親和哥哥們邊吃飯邊說的事情。飯桌上,母親問了老大楊新文工作的事,老大說,已經去過公社了,但公社說關于他的工作問題還得去縣里問問人武部,好像出了點差頭兒。老二楊國文說,他這學期當了班主任,教高一。老三楊家文說,高中學習抓得很緊,打算住校,但伙食費沒有著落。老四楊時文說,這次考試不理想,數學沒及格。老五楊代文說,最近他沒打架,只是說剛轉來一個新同學,看著不順眼。母親說,巧珍要生了,得攢點雞蛋。
等大嫂下桌后,母親還小聲問老大有沒有動靜。老大說誰知道呢。小夢文聽得稀里糊涂,不知道母親說的“動靜”是什么。等孩子們都下了桌,母親一邊給父親盛飯一邊叨咕著說,老二該娶媳婦了,可哪有錢給女方彩禮呢?父親不吭聲,又喝了一小盅酒后,稀罕吧嚓地把酒瓶放在炕柜下面,然后嘆了口氣說:“他大姑捎來信了,說是家里快沒米了,讓抽空給捎點兒去,說是算借的。”
“咱們啥家她不知道?咋不向他二姑家借?他二姑父好歹是大隊書記,能缺糧食?”母親說的是實情,這個家,維持著填飽九口人的肚子都困難,哪還會有余糧接濟別人呢?
“再去他三姨家借半袋高梁吧,上秋還。不幫他們咋整?他大姑父下放了,還不知道啥時回城呢?他大爺家又在縣城,靠他一個人那點工資日子也緊巴得很呢!”
母親自語著:“都借絮煩了。”說著,把掉在桌上的幾粒飯撿起來放進嘴里,又挑出盆中剩下的幾塊肉放進一個空碗里,讓父親把盆里的湯泡飯吃了,說是那幾塊肉留著明天給老三帶著中午吃。
楊老漢喝完了酒、吃得了飯,往炕頭一歪,嘴里吭唱起每次酒后必唱的歌:“……新國家呀啊……不用給地主扛活啦呀啊……”然后,累了一天的他就在自己的調調中滿足地睡著了。
楊老漢年輕時給地主家當過長工,在他的心目中,新國家就是好,再不用給地主扛活了,還進了場當了工人,又是吃商品糧的,每月還能領三十幾元的工資,雖說時常吃不飽,但一年半載還能吃頓肉,這樣的日子怎么能不滿足呢?
第二天傍晚,老四楊時文放了學果真拿著鐮刀去割了好多柳樹條子,晚上吃完了飯就和大哥一起開始編“魚笊”。一連弄了好幾個晚上,周日之前,“魚笊”終于編成了,哥兒幾個高興得不得了。
周日這天,楊新文帶著幾個弟弟一起來到了河邊,就連一直說學習緊張的老三楊家文也跟著來了。小六子楊夢文和五哥楊代文在岸邊看著,其他幾個哥哥則抬著“魚笊”下到齊腰深的河里,然后就左扣一下右扣一下地開始捉魚。這種捉魚的方式幾近于原始,幾乎等于是撞大運,得是剛好魚經過才能扣得到,但大多數時候是白廢力氣。老大楊新文說,剛剛發過大水,上游的水庫開閘放水跑下來好多魚呢,一定能扣得到。
中午時分,已經在岸上呆得快睡著的小夢文突然聽到哥哥們的喊聲:“有魚!快快!按住!”
他頓時來了精神,站在河沿上往河里張望著,五哥楊代文還直讓他往后點,別掉下去。費了好半天力氣后,哥哥們抬著那唯一的收獲上岸了。等到近前一看,嚯!好長好大的一條魚,青黃色圓桶形的魚身,嘴邊還有幾根長長的胡子呢!聽哥哥們說,這是一條鯰魚。等回家借來稱一稱,竟有十幾斤重。當天晚上,母親就讓哥哥們把魚截成了幾段,僅燉了兩三段就有一大鍋。
吃飯時,母親從鍋里盛了一碗魚肉端著去了三姨家,說是給三姨嘗嘗。三姨沒少接濟這個窮家,有了好吃的又怎么能忘了人家呢?在小夢文的記憶中,家里每逢做什么好吃的,母親都會給三姨端一碗去,就連大姐過年串門子回來時拿的糕點母親都會分給三姨幾個。當然,三姨也心疼她這個妹妹,做了什么好吃的也會端過一碗來。但讓小夢文從小就感覺不舒服的是,三姨送完了東西總會背著手數落母親一頓,不是說春天架杖子時挖的溝往她家偏了,就是說她家的雞跑這院下蛋了。每到那時,母親都陪著笑,還從自家的雞窩里掏個雞蛋給送過去。等再到春天重新架籬笆杖子時特意往自家這邊挖溝,久而久之,與三姨家相隔的籬笆杖子離房子的山墻越來越近了。
母親去送魚肉,大黃狗跟了幾步卻轉身回來了,在屋地上又是向炕上張望又是搖尾巴,但它并沒有分享到這頓美味,原因是怕魚刺卡到,狗吃其他動物的骨頭沒問題,只有魚骨是不能吃的。母親從三姨家回來時見大黃狗饞了,就給它的飯里泡了點魚湯,大黃狗叫了兩聲去一邊吃了。母親說,大黃狗仁義,別人給東西都不吃,也不扒灶臺上的東西,并看著孩子們說,你們也得學學大黃,要活得有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