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中開了近二百華里,部里的“桑塔那”終于駛上村口那條沙土路了,楊夢文突然緊張起來。正所謂“近鄉情更怯”。從春天離開家,自己可是一整年都沒有回來了,而這一年接踵而至的好事一件件降臨到自己這個窮小子身上,措手不及的同時又深感一個屬于自己的時代到來了,從此后,必將是一個不平凡的時代。
而所有這些他都沒來得及告訴母親和哥姐們,他不止一次地想,臨近過年的這幾天母親一定整天都會向小路的盡頭張望,再大的風再大的雪都阻擋不了母親的目光。果然,還沒開到家門口呢他就隔著車窗看見了母親那瘦削的身影,在門前那條小道,于寒風中像一棵樹。
“那是我媽!”他喊了一句,并讓老邵把車停下。
下了車,他跑向滿眼疑惑的母親:“媽!我回來啦!”
楊母這才看清,從小轎車上下來的竟然是她盼了好些日子的小兒子,她激動得迎了兩步。楊夢文跑到近前緊緊地拉住母親的手,卻再也說不出話來。這時,大趙也下了車,上前打著招呼:“大娘,您是夢文母親吧?我是他部里的同事!”
楊夢文這才回過神來,他拉著母親介紹著,但也只是說大趙是同事,過多的話一時也說不清楚,他等著和母親慢慢說。車開到大門口后,四哥楊時文、五哥楊代文都迎了出來,和大趙一起往屋里搬車上的東西。等進了屋,楊夢文想著拿什么待客呢,四嫂和五嫂早麻利地倒了開水、拿了瓜籽、緩了凍梨,一齊端到炕上。楊夢文幫母親把鞋脫掉,讓母親坐到炕頭上,正想說一下自己這一年來的境況呢,大趙卻搶著說:“大娘啊,你家楊夢文出息人了,從養殖場先是調到了報社,在報社呆沒幾天就進了部里,現在是我們宣傳部新聞科的干部,可受領導器重了!這不,我們常委部長特意安排我代表他和部里的同事送夢文來了,對了,這是我們部長給您的,感謝您培養了個好兒子啊!”說著,他從懷里掏出那個裝著五百塊錢的信封放在炕上。
大趙的一番話信息量太大了,楊母一時沒聽明白,但她聽說領導給錢就堅決地推辭著不要,老邵抽了口煙說:“大娘您就收著吧!您不收我們回去也是不好交差的!”
楊母聽了自語著說:“這怎么說的呢,不缺錢哪!現在不像頭些年了……”說著,她說不下去了,眼里已經噙滿了淚水。
一瞬間,我想起了河邊的草甸子,還有那次洪水后岸邊的死馬。
大趙沖老邵使了個眼色就準備告辭了,楊母堅持要下地送他們,他們拗不過只好依了。楊夢文扶著母親把部里的兩位同事送到大門外,看著車駛離村口那條沙土路,楊夢文這才和母親一同回了屋。客人走了,兩位嫂子這才進了屋,問這問那,都為老六楊夢文高興。
楊母還說呢:“小六啊,不在養殖場了?你那脾氣可得改改,和領導不能嗆著來……”
“媽,我不是被場長開除了,我是調到縣里工作了,在宣傳部!”
“旋轉不?那是干啥的?不迷糊?”
楊夢文聽著母親的話可一點都不覺得好笑,他皺了下眉轉頭問四哥楊時文:“四哥,媽耳朵咋不好使了呢?是不是上火上的?你們讓她操心了?”
楊時文還沒等答話呢,他又看向五哥楊代文嚴肅地說:“五哥,不會是你又打架惹媽生氣了吧?”
“你小子哎?一回來就說我!打啥仗啊打仗?活都干不過來呢!”
楊母這回聽清楚了,嘆了口氣說:“可別說你四哥五哥,這家里可全靠他們倆了!”繼而又說,“都是你那個完犢子姐夫!唉,你大姐命苦啊……行了,不說這些了!快放桌子,老孩子肯定餓了!”
兩位嫂子答應著去了廚房。楊夢文這才問四哥,原來,姐夫又開始不著調了,因為上次被判刑丟了正兒八經的工作,好不容易出來后,他學會了開車,說是跑出租,可干的卻是幫人到處放賭的事,他給人家開車,幾天換一個地方,掙的雖說比跑出租多多了,但久而久之,他又開始不學好了,按照四哥楊時文的話說,他的老毛病又犯了,開始沾花惹草了。
楊夢文聽了氣不打一處來,吼了一句:“他啥時來?過年不回來嗎?”
“回來能咋的?你還能削他?沒皮沒臉的玩意兒打也沒用,這事兒得靠自覺!”楊時文說著回了他那屋,不大一會兒抱著兩瓶啤酒回來,笑著說,“老弟,媽一早就說你今天準回來,我下午買的啤酒,怕你喝著太涼,我放炕頭用被捂上了,這回應該不太涼了!”
看著黝黑臉龐的四哥,還有他拿啤酒的那雙滿是老繭的手,楊夢文喉結動了動。突然,他發現四哥的手有些異樣,好像少了根指頭。
“四哥,手咋了?”
“哦,沒啥!給馬軋草時不小心讓軋草機給咬的,呵呵,沒事,現在不疼了,就少了半截指頭!”
一瞬間,楊夢文眼睛徹底被淚水浸濕了,眼前一片模糊,就像窗外又飛起的漫天白雪一樣,模糊了大地的眼睛,而他眼前的雪卻模糊了他的內心。他想,如果不是中途墜學,四哥和五哥也一定會考上所什么學校,也不至于務農。倒不是說務農就有什么不好,只是這窮日子可啥時候是個頭?。?/p>
他接過四哥手里的啤酒,輕輕地放在已經擺好的餐桌上,然后回身到屋地的一角拿過那兩個花花的紙盒,遞給四哥說:“四哥,你和五哥不是愛喝白酒嘛,喝這個吧!是我們部里一位大姐給的!”
楊時文接過去左看看右看看,不住地說:“好酒啊好酒!我可沒喝過!留著過年喝,過年時大哥仨回來時再喝!”
吃飯時,聽說那酒要留著過年時喝,楊母卻說:“留一瓶就行了,老五啊,你啟開一瓶,你們哥仨喝!今兒個高興,喝多點就多點,你老弟這不是回來了嘛……”
楊代文答應著拿過一瓶拆開了外包裝,然后看著那個白瓷瓶子不住地說:“還真是好酒!”說著又把瓶嘴放在鼻尖聞了聞,這才小心地打開蓋。
楊夢文把面前那杯啤酒往母親面前一放:“媽,您也喝一口吧,啤酒,少喝點對胃好!”
“哦?媽也喝?喝點就喝點!今天我老兒子回來,媽高興!”
楊夢文又讓五哥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不知為什么,他今天特想喝酒,既有歸鄉的高興,更多的是生氣和無奈,都是讓那不著調的姐夫給鬧的。
吃飯的間隙,楊夢文又詳細給母親講了宣傳部是個什么樣的部門,母親這才弄明白,但一聽說那是縣委的重要部門,而且經常和領導打交道,她就一再叮囑楊夢文要好好干,并要他記住,什么錯誤都可以犯,就是兩樣不能犯,一樣是在金錢上,一樣是在女人上。盡管母親早已經不知說了多少遍,但他每次都像是第一次聽見一樣,答應著,并記在心里。
大年除夕這天,楊夢文和四哥、五哥去鎮上趕大集。集市上置辦年貨的人很多,叫賣聲此起彼伏,現在日子好過了,人們的臉上都洋溢著不用掩飾的喜悅。
坐在馬車上,他聽著四哥和五哥和他講這一年來家里發生的大事小情。
四哥楊時文說,家里新添了一匹馬,加上原來那匹騾子,就可以自行組織農業生產了,場里大多數人家都單干了,原來的互助組早取消了。而且,也不用給場里交公糧了,各家的糧食都是自產自銷。他還說,用蓋房子剩下來的材料新蓋了馬棚,這樣馬匹就不會風吹雨淋了。
五哥楊代文也說,場里新給分的地,每名職工才七畝多,地里那點活不夠干,他想開春和屯里其他幾個人一起出去打工。還說,場里給母親也分了三畝水田,作為給已故職工遺孀的補貼。
楊夢文聽了不禁問:“媽能種得了地嗎?”
四哥楊時文說:“還能讓媽上地?那點地我和你四嫂就種了,到秋天賣了錢都給媽!”
楊夢文這才放下心來。馬車路過鎮中心校的時候,他問了一句:“大哥現在怎么樣?還在中心校?”
“嗯,還是會計?!彼母缯f著揮了下馬鞭。
楊夢文想了想,急切地說:“四哥,停一下!”
“吁——”楊時文喊了一聲就拉住韁繩,馬車停了下來。
楊夢文跳下車,說了一句:“我有點事去去就來,回頭我到集上找你們!”說完,他腳步匆匆地躲避著人群朝鎮中心校走去。
幾分鐘后,他騎著自行車出現在鎮南那條小道上,一路向東,迎著風雪。路有些濕滑,但他全然不顧,雙腿用力,車子蹬得很快,遠遠的,他能看見那座熟悉的小橋了,猛然間,車子慢了下來,他下了自行車,眼睛盯著小橋慢慢前行,雪花落在臉上,沾在睫毛上,他緊眨了兩下。一陣寒風吹過,那條紅圍脖飄起一角,他突然站住了,想了想,解下圍脖團了團硬塞進大衣口袋里,然后推著車穿過小橋朝那扇黑漆鐵門走去。走到近前,他立好自行車,伸手要敲,但手卻停在了半空,好久好久才慢慢地放下來,然后又搖了搖頭,重新推起自行車,一步一回頭地往回走。此時,他心如刀絞,他清楚,敲了也是白敲,說不定還會引出狗來,青春早已不再,一切已成枉然。他想起了納蘭的詩句“人生若只如初見”,可一個“若”字就否掉了那種可能。或許,自己這輩子都不會見到她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后還會不會再來這里,只知道,這是一生永遠的痛,埋藏在心底的痛。
回到鎮上后,楊夢文去鎮中心校還了自行車就在集市上到處找四哥和五哥。路過鎮中學時,他看見門口有幾個站著賣糖葫蘆的,他想了想,掏出錢來買了十根糖葫蘆,雖說五哥的兒子尚小,但四哥的兒子都能跑了,再加上過年時其他哥哥們和大姐也一定會帶孩子回來,他這個上了班的叔叔和舅舅怎么也得給小家伙們準備點禮物,盡管,他沒有那么多錢買什么像樣的禮物,但糖葫蘆卻是孩子們最喜歡的。
付了錢,他拿著糖葫蘆就要走,可目光卻停留在了學校的門楣上,望著自己的中學母校,他感慨萬千,那是怎樣艱難而快樂的日子啊!
除夕夜,一家人團團圍坐,吃年夜飯,看春晚。當那首《今兒個高興》的歌聲響起,楊夢文看見,母親滿臉的喜悅,而她老人家的鬢角又新添了幾絲白發。小品《如此包裝》開演了,趙麗蓉一出場就引來陣陣掌聲,楊夢文和哥嫂們也都笑個不停。
因母親從除夕到初二要吃三天素食,年夜飯并沒做多少像樣的菜,好菜都留著初三才做呢,因為初三哥哥們都會回來,而初三以后母親也不再吃素了??吹侥赣H吃著素餃子,楊夢文腦海里總會想起那年和母親一起到河邊割馬肉的事,一想起來就心如刀絞。那苦難的歲月呀,終于到頭了!
孟庭葦一首《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唱得楊夢文熱淚盈眶,想想自己,又何嘗不是風中那朵云呢?獨自漂泊在異鄉,不知未來在哪里,哪里又是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