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報社，他剛把筆記本什么的裝進包里，賀書記的司機就到了。

下了樓，見一臺“紅旗”停放在門口。

“怎么，你們鎮又換車啦？”他問司機小王。

小王拍了拍車身：“我們那臺破車早該換了。”

在楊夢文的記憶中，曙光鎮的車自己坐過不下十次，那臺“桑塔那”雖說舊了些，但并沒有什么毛病，坐上去蠻舒服的，怎么就淘汰了呢？

坐在這幾十萬元的新車里，楊夢文并沒有感到怎么舒服。不是車不舒服，而是他在想剛才呂副部長告訴他文章獲獎的事。不知為什么，一想起這件本可以讓人高興的事，楊夢文的心情反而沉重起來，剛聽到消息時那一閃而過的激動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自己取得一分成績，就會增加別人一分嫉妒，這不是無端猜疑，而是他有深切的體會。

他記得，平時一有某某報刊郵來的匯款單或樣書樣報，辦公室里那幾個人或是用異樣的目光望望，或者有人笑著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地說：又有大作發表啦！你真行，真是服了！每當那時，他總是不經意地把匯款單或樣書往抽屜里一丟，并且說：沒什么，就是千把字的小稿。等稍有平息，或是屋里人少時，他才悄悄地把信封拆開，欣賞一下自己用汗水滴出來的文字變成鉛字后的模樣。看到沒有被編輯“砍”掉多少或在報上發了個好位置后，他才小心地收起來放進包里，準備拿回家去向妻子水晶“請功”。因為水晶有言在先，他每發表一篇文章就給他一個獎勵，或是物質的，或是精神的。總之，每有文章發表，他總是和水晶共同分享那份喜悅。

而他拿著匯款單到出納員許婷那兒蓋章時，小許總是開玩笑：又有稿費啦，你得請客，否則甭想蓋章！那時，他就笑著說：一定一定。他知道，小許只是開開玩笑，因為自己也時常逗這位性格內向、靦腆的“大”姑娘。說她“大”，是因為這女孩兒個頭高，大概能有一米七八以上，反正是比楊夢文高多了。有時，讓他請客的玩笑其他人也開，但大多時候都是劉曉輝在那半真半假地笑著說：我說你們咋“氣皮眼障”呢，有能耐自己也寫，別人家得個十塊八塊的稿費就讓請客。聽劉曉輝這么一說，一般的時候大家就不再說什么了。但時間久了楊夢文覺得不好意思，有時就不得不故做瀟灑地掏腰包請大家搓一頓。盡管下一頓飯店就是小半個月的工資，但作為一個男人，在外面總不至于太吝嗇吧，那樣會讓人看不起的。回家和妻子匯報這事時，妻子總是通情達理地說：請就請吧，男人在外面不能太小氣。沒事，咱下半個月小買點菜就省出來了。聽妻子說這些話，再看妻子的穿著打扮，楊夢文心里很不是滋味。人家嫁給咱這窮小子，圖個啥？于是，他就暗下決心，一定好好干，干出個樣來，不然太對不住妻子。

——車在柏油路上疾馳，兩旁的護路樹帶著黃葉刷刷地向后倒去。

曙光鎮這幾年發展養殖業獲得巨大成功后，還辦起了不少鄉村企業。鄉村企業的發展，不僅安置了大批勞動力，促進了經濟繁榮，同時也帶動了運輸、餐飲、勞務等相關產業的發展，從一定程度上為城鎮一些企業下崗職工再就業提供了很好的機會。

對于下崗職工再就業問題，楊夢文曾做過深入細致地調查。一些停產半停產企業職工下崗后，有的蹬起了三輪車，有的擺攤做小買賣，而一些有點文化的職工則報名參加了縣就業局舉辦的培訓班。在就業局的培訓檔案里，楊夢文看到，相當一部分職工在這里學習了各種專業技能，他們有的開了服裝店、理發店，有的搞運輸、餐飲業，少數人則從事了養殖業，或承包荒山種果樹，有的還成為了養鹿、養雞、養豬大戶，果樹大王……但下崗職工再就業卻是困難重重，不僅缺技術，更主要的是缺資金，還有就是扶持政策還不是很到位，等等。針對這些問題，他經過幾個月的調查，幾易其稿，寫出了長篇通訊發表在省報上，也就是鄭副部長說的獲獎的那一篇。但楊夢文并沒想過會獲獎，他的初衷只是想反映社會現實。有時他也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沒了工作會怎樣呢？他不敢想。

不知不覺間，車已開進鎮政府大院。楊夢文下了車，見鎮政府秘書小張正從樓門口向這邊走來。

“來啦，楊編輯，我在這等你半天了。”小張迎上前。

“嗎？真不好意思，讓張秘書久等了。賀書記呢？”楊夢文與張秘書打著招呼，邊說邊往樓上走。

“賀書記臨時有事，先出去一趟，他說午飯時回來。劉書記在家等你呢。”張秘書在前面引領著。

楊夢文跟著張秘書剛一上三樓，就見黨務書記劉杰迎上前來。

“小楊來啦！走，上我那屋……小張啊，你去會客室把水果和礦泉水拿來……對了，再拿盒煙來。”劉杰一邊把楊夢文讓進屋里一邊張羅著。

“快別忙活了，我又不是第一次來，還客氣什么。”楊夢文一面說著，一面放下手中的包，坐在沙發上。

“來，先喝點茶水。”劉杰笑著邊倒水邊與楊夢文攀談著，“怎么樣，忙不忙？”

“閑不著啊，事兒多著呢！”楊夢文搭著話，拿出一支煙叨在嘴上，剛想掏打火機，卻被劉杰攔住了。

“哎……別抽自己煙哪！我去看看，這小張怎么這么慢！你先坐著，我去去就來。”說著，劉杰推門走了出去。

劉杰和楊夢文是老相識了，這位已干了十來年的黨委副書記是個熱心人，他每次來曙光鎮接觸最多的就是他了，總是和他在一起研究材料。作為教師出身的黨委副書記，一談到工作或總結經驗什么的，都有條有理，總能歸納出那么一二三來。這就使得楊夢文組織材料少費不少事，不像有些領導，單位工作干了不少，卻總結不出來，或者談出來了也是缺乏條理和層次。

過了一會兒，劉杰和張秘書一同進來了。

“抽著啦？給你這煙！到我們這兒來抽自己煙怎么行？”劉杰將兩盒煙扔給楊夢文。

張秘書把一盤水果放在桌上，又把礦泉水打開一瓶放在楊夢文面前的茶幾上，說了句“我去看看午飯安排怎么樣了”就出去了。

楊夢文拿出筆記本和筆：“劉書記，談談情況吧，是要寫什么材料？”

“不忙不忙，吃點水果再說。”劉杰卻并不著急，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從茶幾上的果盤里拿過幾個桔子放在楊夢文面前。又說，“小楊啊，你自己剝。先別急，材料的事一會兒再說。”

楊夢文把桔子往旁邊放了放，一再要求先介紹情況。其實他每次都是這樣，強烈的責任心使他從來都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他始終認為，既然人家請你來寫，就是看得起你，那就得全身心地投入，任何敷衍和對付那都不是自己的性格。人嘛，不管什么時候都得對得起良心。楊夢文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

中午時分，賀書記趕了回來。他進屋時，楊夢文剛放下筆。劉杰將基本情況和有關數據已經交待清楚了。賀書記剛一推門，人未進屋那洪亮的聲音就傳進屋里。

“來半天了吧，兄弟，讓你久等了！”

“賀書記，您回來了。”楊夢文站起身。別看是熟人，但畢竟自己年輕，楊夢文做不來某些人那種隨便打哈哈的樣子，而是十分尊重這位年屆四十的黨高官。因為他清楚，一個人為人處事，一定要把自己置于屬于自己的位置。那么對于自己來說，處于什么位置呢？那就是兩個字——年輕。

這時，劉杰站了起來，一面把座位讓給賀仲元，一面說：“我剛才介紹了一下情況……小楊啊，具體的一會再請賀書記給你說說。”說話間，他拿起暖瓶給賀書記倒水。

賀仲元也沒坐，隨手在茶幾上拿起個桔子一邊剝皮一邊說：“小楊啊，先吃點水果，材料的事有劉書記介紹就行了，等吃完飯我給你說說幾個關鍵的地方。”說著，他把剝好的桔子遞給楊夢文，又接著說，“小楊啊，這次又麻煩你，受累了啊……”

正說話呢，張秘書進來說可以開飯了。賀書記放下手里的果皮，對楊夢文說：“下去吃飯，邊吃邊嘮。”楊夢文整理一下東西就隨著賀書記出了屋。劉杰拿起桌上的煙，帶上門也出來了。他追上楊夢文：“小楊，把這煙揣著。”

“不啦，我有！”楊夢文推托著，拗不過劉杰也就只好把煙放進包里。

吃飯的時候，賀書記詳細介紹了曙光鎮這幾年的經濟發展情況，并重點介紹了幾個經濟實力較強的企業基本情況。他們邊吃邊嘮，時不時地，賀書記還講些農村笑話，氣氛十分活躍。楊夢文靜靜地聽著，并不過多插話，他也沒有喝白酒，不是不會喝，只是他總認為自己年輕，年輕人在這種場合還是不喝酒或少喝為好。所以他每次下鄉都很少喝酒，實在沒辦法也只是喝點啤酒而已。

幾杯酒過后，話題又轉到材料上。賀書記說：“小楊啊，我們鎮沒少麻煩你，我表示感謝啊，今后還希望咱們多溝通，常來我們鎮玩……對了，張秘書，我上午讓你準備那兩袋大米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裝車上了。”張秘書答道。

賀書記回過頭來又說：“小楊啊，總麻煩你怪過意不去的，新米下來了，給你弄點嘗嘗……”

“不用這么客氣……我家也不缺米。”楊夢文推辭著，腦海里卻想起了昨晚做飯時妻子交待讓買米的事。

“你就別客氣了啦，這不算什么。”賀書記說著又舉起了酒杯，“來，把這杯干了！”

楊夢文勉強把這杯啤酒喝下去，剛放下杯子，劉杰又給滿上了。

這時，賀書記像想起了什么，忽然說：“哎，小楊啊，你聽說沒有？你們報社好像要撤消！”

“什么？我怎么沒聽說？”楊夢文吃驚地說，“不會吧，好好的怎么能黃呢？賀書記真能開玩笑。要是真黃啊，那我就上你手下來干怎么樣？”

“那我當然歡迎啊，不過，憑你的能力怎么會到這鄉下來呢？是不是？”賀書記打著哈哈。

楊夢文端起杯喝了一口酒，思考著賀書記說的話，他越想越不可能，但不知為什么，他總感覺賀書記的話不像是開玩笑。他越想心越亂，賀書記他們又說了什么全然不知，只是慢慢地把酒咽下，叭噠叭噠嘴，頓覺又苦又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