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二十八歲說好聽點成熟有魅力又不失少女氣息,說白話一點,就是不尷不尬不上不下。
苗女士說這話的時候,林菀正聚精會神在地站在廁所鏡子前化妝。苗女士經(jīng)過廁所,手里抱著一堆剛疊好的衣服,嘴里喋喋不休念叨著,不知是說與她聽還是反躬自省。
“我二十八歲那年胸部開始下垂,長了第一道魚尾紋,臉也開始下垂了。街坊四鄰的聽見別人叫我苗姐就忍不住翻白眼兒。你呀眨眼功夫也二十八了,事業(yè)咱先不論,單就說說你的個人問題,什么時候能給我?guī)€人回來瞧瞧。“
廁所里沒人回應,很安靜,只有咣咣當當零星交錯的瓶罐擺放聲。
苗文麗推開林菀的衣柜把衣服給她放回去。手剛伸進去,就摸到一個盒子,撈出來打開一看,是前幾天這丫頭從一搞代購的同學那里買回來的洗面儀。非說收到快遞時隨手放到鞋柜上了,苗文麗無奈地搖搖頭,幫她拿出來放在床頭桌上。
“天天煙熏火燎的,再好的護膚品也沒用,再說保養(yǎng)得再好不結(jié)婚有什么用,等你過了三十,沒幾年就變成高齡產(chǎn)婦了,看你拿什么生孩子。”苗女士又開始日常數(shù)落她的臉。
要說這五官單看多精致也不至于,但確實是漂亮,皮膚又白,五官組在一起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清秀中帶著一抹俊俏,英氣中又帶著一抹嫵媚。
苗文麗對她陽奉陰違兼職做廚師,這幾年又一直不談男朋友頗有微詞,挖空心思到處給她介紹對象。林菀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追過她的男生掰著手指頭都數(shù)不過來,但無一例外都被苗女士扼殺在搖籃里,她怕自己的寶貝女兒心思單純被哪個壞小子拐跑了,初高中自不必說,就連大學也不準她談。
大學畢業(yè)后,苗女士同事家的女兒兒子動作快的畢業(yè)就結(jié)婚,慢些的也都談上了,可林菀倒好,連個異性朋友都少見。
苗文麗女士才不淡定了,開始急眼。
林菀充耳不聞地對著鏡子從容描眉,外面的苗女士又開始拖地了。
話還是沒停:”二十歲的男人喜歡二十的姑娘,三十的也想找個二十幾的,四十的明面兒上不說,看見二十的姑娘還不是眼睛都直了,就拿你那個師姐來說,人家不是二十二歲剛一畢業(yè)就被她那個四十多歲的老公看上了娶回家了,現(xiàn)在是闊太太當著,要多滋潤有多滋潤,這年輕漂亮就是本錢。”
林菀這才聽不下去,半個身子從廁所探出來,“您別擠兌我?guī)熃懔耍竺廊舜蟛排l娶到她那是那個人的福分,媽,你別忘了,您閨女這份工作還是她介紹的呢。”
苗文麗也自知不妥,轉(zhuǎn)了話鋒:“反正就是這么個意思,你自己想想,你上大學那會,嫩得跟多花似的,有幾個外院的男生追到家里來,現(xiàn)在呢,無人問津了,被廚房的油煙熏得梅干菜了都。”
林菀反唇相譏:“我是梅干菜,那您是什么?老菜根?媽,您說您這合適嗎?大學行情好的時候,你不讓談,畢了業(yè)了您天天火上房催我領(lǐng)一個回家,您當是菜場買白蘿卜呢,哪個個大水靈,付個錢就能拎回家?”
苗女士沒和她計較,付之一笑。
這時,林建國同志從廚房端著早餐出來,“大清早就聽你們娘兒倆嘰嘰咕咕,干什么呢?”
苗文麗洗了手坐到餐桌前,心情不十分美麗地看著林建國:“你單位老沈家兒子不是回國了嗎?以前我們兩家還是鄰居呢,我讓你請他上咱家吃頓飯,你到底跟人說了沒有?”
林建國啊了聲,摸了兩下鼻子,“說了呀。”
“哼,林建國,你撒謊不打草稿是吧?”苗文麗作勢要揍他,“一看你就沒說,我看你現(xiàn)在也不把我們母女倆放在眼里,現(xiàn)在女兒大了,我沒用了,說話不好使了是吧?”
“什么話?女兒在呢,不要面子的嘍。老沈做我們鄰居那會,就有些瞧不上我們家,再說他兒子一海歸,肯定一水兒的媒人上門,我做什么上趕著去推銷自己的女兒。”
“什么時候瞧不上啦,我怎么不知道,再說小沈是留過學的,文化層次和素質(zhì)肯定不能和老沈一樣,我瞧著小時候?qū)ξ覀冚逸液芎玫模瓦@么說定了,周末約他來家吃飯。”
苗文麗雷厲風行。
林建國解下圍裙,微微搖頭,再看林菀,已妝容精致地坐下吃起早餐來,林建國頗郁悶地移開視線,盯著別處發(fā)呆。
林菀了然輕笑,她知道林建國同志在想什么,還不就是覺得她一事無成么。當年高考填志愿,是林建國和苗文麗替她做的主,說女孩子學英語好,將來畢業(yè)了做做翻譯或者進個外企什么的,清閑又體面。
現(xiàn)在是進外企了,但林菀做的不開心,她從初中起就發(fā)現(xiàn)自己對做飯感興趣,想要做廚師,但苗文麗一聽就炸了,自己明珠一樣呵護著長大的女兒要去顛大勺?
簡直比割她的肉還要難捱。
以致于后來大學四年,林菀都提不起精神學習,倒是沒課的時候就跑去酒店后廚兼職做小工,這些一開始自然都是瞞著家里的。
就拿現(xiàn)在這份工作來說吧,一外資公司前臺,天天就是Goodmorning/afternoon早上好/下午好,Hi!CanIhelpyou?您好,你有什么事嗎?Didyoumakeanappointmentwithhim/her?你跟他/她預約了嗎?
二十八歲的確是道坎,前臺這工作是吃青春飯的,早些年外語還是一門技能,但大城市人才多,競爭大,獨會一門外語已經(jīng)遠遠不夠,加之林菀對這份工作也不上心,同年進公司的都通過調(diào)崗輪崗轉(zhuǎn)做HR、特助什么的了,但林菀在前臺一戳就是六年。
不圖別的,就圖這職位輕省,能準時下班。
下了班,林菀一秒都不耽擱,職業(yè)套裝換上白色廚師服,高帽戴上,她心里就踏實了。
怪老林還是怪苗女士?
還是該怪自己。
不甘平凡,不安于現(xiàn)狀,但是表面上又不想違逆父母讓他們擔心操心,林菀一邊做著外企前臺,一邊下班去苗文麗女士口中說的“顛大勺”。
算是她對父母最后的妥協(xié)。
其實,她有男朋友,他叫謝逢逸,是一位美食家,算是一個微博大V,粉絲少說有五十萬以上,但美食家嚴格說起來,并不算一個職業(yè),就像沒有品酒師這個職業(yè)一樣,林菀怕麻煩一直沒和家里說,以她對苗文麗女士的了解,估摸最后人家嘴里只會鄙夷一句“這不就是妥妥一吃貨嘛!”
畢業(yè)這幾年,很多人不理解,覺得林菀恐婚、恐男、眼高手低等等,其實她真的沒有那么多毛病。她還是很想結(jié)婚的,只是她實在不愿逼自己,和一個不喜歡的人一起生活。僅此而已。
如果說必須要結(jié)婚,謝逢逸倒是一個不錯的人選,但也僅限于相處起來不膈應,謝逢逸又是同道中人,對于美食兩人有不少共同語言,但要問林菀,她對謝逢逸有多愛,她說不出來。
早飯桌上,苗文麗女士繼續(xù)說:“菀菀啊,這幾年我和你爸對于你去顛大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鬧著玩玩也就夠了,你也不小了,差不多該收收心趁年輕處個正經(jīng)男朋友了,你聽過哪個條件好的男人要一個顛大勺的女的?!我還聽說你那個大學舍友,比你小的那個都找到男朋友了,還是個搞IT的,上學的時候她家庭條件可不好,也沒你漂亮,人家這回事?lián)P眉吐氣了,老公條件好,等于端上了金飯碗。”
林菀不愿再聽,“媽,爸,我快來不及了,要遲到了,你們慢吃,我先走了。”
怕二老還啰嗦,丟下一句:“三十歲,最晚三十歲,我保證給你帶回一女婿。”吧嗒,對著苗文麗女士的腮幫子親了一下。
林莞火速拿起一個苗女士剝好的水煮蛋,“砰”一聲重重摔上大門。
嚇得老林同志小心臟一抖,“哎呦呦,這丫頭隨了誰了,胡鬧不說,性子又倔,油鹽不進!”
苗文麗原本低著頭剝雞蛋,一聽林建國在這怨聲載道的,脾氣也上來了,“林建國,你什么意思,是怪我沒教好女兒?”
“好好好,我說錯了話行不?”林建國知道苗文麗的脾氣,這當媽的,自己可以說閨女一百句可以,別人說一句都不行,多說無益,語氣軟下來。
……
上海寶山路,一家名叫“一屋”的私房菜館。
后廚里,一六十多歲的老頭,頭發(fā)花白,布滿皺紋的臉上帶著溫和而又嚴肅的神情,穿一身白色的廚師服,坐在角落里喝茶,視線落在一個同樣身穿廚師服身段纖細的女人身上。
油鍋輕輕地爆著,浮在油面上的泡沫漸漸向鍋沿去,終于消失了。女廚師把斬好的鴨丁撥下鍋,用長筷劃開,再倒入菱肉。油鍋爆的更厲害了,鍋內(nèi)的鴨丁、菱肉微微跳動著,四周卷起細碎的油花,竄出一股股帶著濃香的白氣。過了兩分鐘,用撈勺撈出酥嫩的鴨丁、菱肉,鍋內(nèi)留少量滾油,投入干辣椒花椒蔥段姜絲爆香,再將鴨、菱倒入,事先調(diào)好的調(diào)料跟著下鍋,汁濃后,起鍋撒上幾絲青紅椒,淋上麻油……整個烹飪過程,女廚師駕輕就熟,全神貫注。
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麻油鴨就完成了,令人舌底生津。
“上菜。”林菀沖傳菜員喊。
老師傅這時也從座位上站起,瞧她看起來柔弱纖細的,語氣愈發(fā)溫和:“林菀啊,累壞了吧,時間不早了,該回家了,省得你父母擔心。”
林菀取下廚師帽和口罩,沖肖寶慶一笑,“師傅,我不累,您能收我為徒傳授我手藝,還讓我來您寶貝后廚里瞎折騰,我高興都來不及。”
肖寶慶祖上可是宮里的御廚,手藝一代代傳下來的,又與時俱進改良過,林菀也是機緣巧合在調(diào)料市場碰上他,后來經(jīng)過她鍥而不舍地死纏爛打,加上她的誠心還有天分,肖寶慶才答應收她為徒的。
“林菀啊,你可不是瞎折騰,我這手藝十成十都被你學了去,都說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罷了,我老了,就算一蹬腿沒了,有你這個傳人,我沒啥遺憾了。”
林菀也不說話,只埋頭抱著肖寶慶的胳膊親昵著,老人家心口暖暖的,目光慈愛,他一輩子無兒無女,臨老有林菀這么個貼心的徒弟,他很滿足。
“你呀,年紀輕輕學什么不好,非要做廚子,那都是男人干的活,你瞅你的掌心,都有老繭了。若你肯把這份心勁花在別的地方,肯定也能有一番成就,何必自討苦吃。”肖寶慶絮叨著。
林菀眉眼都在笑:“師傅,有句話叫千金難買我樂意,我喜歡干這個,您不也是嗎?”
肖寶慶望了林菀一眼,沒再多說什么,只慈愛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如果林建國同志和苗文麗女士都能像師傅一樣就好了,不然她也不用前臺站一天了,還要趕在下班之后來這里做菜。
辛苦點也是值得的,誰叫做菜是她心頭好呢。
……
如果,沒有如果……
那晚,林菀換了廚師服,和肖寶慶一同打掃完后廚后準備離開,私房菜館門口才想起手機拉在后廚了,就讓肖寶慶在門口等,她進去拿。
就再也沒能出來。
肖寶慶來不及回頭就聽見咔嚓一聲響,接著是驚天動地的爆炸,一瞬間就過去了。
再回頭,他只見到火團肆虐,遇到可以燃燒的東西,再燃起更大的新火,處處是火舌,火柱,飛舞,吐動,搖擺,癲狂……
肖寶慶捂住胸口,痛心疾呼:“林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