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胡椒兒、孫無智走遠后,小喬急不可耐地間:“師父,你怎么也來到徐州了?”
上官羽衣嘆了口氣,說:“還不是因為乾坤倒轉萬劫灰的事。少林方丈超然大師、武當掌門天云道長接到萬劫灰的柬帖后,就從漢口來到武昌,向我幫報了個信,也是提醒我幫及早提防的一片好心。
他們走后,幫主召集在總舵的骨干商議對策,大家都深感憂慮,認為乾坤倒轉萬劫灰武功極高,性子暴戾,而且言出必行,本幫恐怕會面臨一場浩劫。
也有人提議與萬劫灰修書議和,消除誤會。但因為不明你們得到滅絕戒的具體情況,無從談起,而且考慮到萬劫灰盛怒之下,未必會同意議和,徒遭羞辱,示人以弱,所以否定了。”
玉環插口問道:“狗不理不是已赴總舵匯報了?和我們同天起程的。”
上官羽衣道:“狗不理去了武昌?我走時沒有見到他呀!你們路上走了幾天?”
玉環回答:“今天是第六日。”
上官羽衣說:“我是三天前動身的,他無法在三天內從洛陽趕到武昌。”其實從洛陽到武昌,和從武昌到徐州,路程相去不遠。但上官羽衣能在三天內從容到達,狗不理卻不能,因為兩人武功的高下相去太遠。
上官羽衣說:“幫主身旁的小機靈忽然說:萬劫灰把柬帖下到徐州分舵主道遙散人趙無名那里,是大有深意的。”
四女都知道,小機靈是幫主的掌扇侍女,極得幫主信任。為人機智聰穎,鑒貌辨色,能說會道,所以得了個“小機靈”的外號。據說武功也很不錯,但很少有人見她展現過。
小喬間:“有什么深意?”
上官羽衣說:“當時大家也都這樣問小機靈。
她說:一是有意挑撥丐幫周幫主和趙無名舵主的關系。這涉及丐幫內幕,不說也罷;
第二卻是發出一個信號:他將首先在徐州向我幫下手!'她話剛說完,眾人都議論開了,有人認為很有道理,以乾坤倒轉萬劫灰的狂妄自大,會這樣干的;
有人則搖頭否定,說萬劫灰闖蕩江湖數十年,不至于連避實就虛、聲東擊西的粗淺常識都不懂。各執己見,爭論不休。”
飛燕一撇嘴,輕蔑地說:“幫內有些人哪,仗著資格老,倚老賣老,喜歡教訓人,其實腹中空空,武功平平,還比不上小機靈呢!”
上官羽衣瞥了她一眼,考慮到此事涉及幫內當前最嚴重的問題,不便在她面前吐露心曲,所以不置可否,繼續說道
幫主同意小機靈的看法,就派我來徐州察看。可惜因為耽擱了一天,竟未能救得吉祥戲院十七人!”言語中不勝惋惜和悔恨。
玉環問:“為什么耽擱了一天?”
上官羽衣說:“說來更覺懊惱,不過是龍長老提出要先發本月總舵人員的薪銀。
而薪銀歸我發放,幫主就讓我發放完薪銀后再走。
唉,只為區區薪銀?白白斷送了十七位弟兄的性命!”感情益發沉重,雖然涵養過人,卻多少流露出一些憤憤不滿的神色。
金錢幫設有四長老,依次為龍、虎、象、豹,都由幫內德高望重之前輩擔任。
長老是榮譽職位,并無實權,但因為是前輩說話也極有分量。
他們自恃資格,常常頤指氣使,一付老氣橫秋的樣子,和幫內年青人多有齟齬不合,對上官羽衣這位副幫主多有挑剔。
上官羽衣尊重他們年高,總是容讓。剛才飛燕嘲諷的“幫內有些人”,指的就是他們,所以土官羽衣才感到難以措詞。
大喬乖巧,看出副幫主心緒不佳,有意轉換話頭,說:“小機靈真是個機靈鬼,居然有未卜先知之才。”
玉環也贊道:“難怪幫主特別疼愛她,她的才智確實比我們幾個強多了。”
小喬卻是不服,冷哼一聲說:“我看她未必有這種本領,八成是有人教她這樣講的。”
飛燕說:“胡說!誰教她呢?”
小喬說:“還有誰?幫主唄。”
飛燕不信,說:“更是胡說!幫主有話,為什么自己不說,而要讓一個掌扇侍女來說?”
小喬說:“那我可答不上來,我又不是幫主肚里的蟈蟲,知道他想些什么?八成是想抬舉小機靈吧。
飛燕說:“我看你是妒火中燒,燒得你頭昏腦熱,胡說八道!”
小喬不屑地說:“我妒嫉小機靈?瞧她那溜須拍馬的巴結相,見了幫主象見著她爹!”
大喬插嘴道:“象見著她情郎!”她素來端莊,不比小喬、飛燕率性胡來,所以話オ出口,就自知失言,一張白生生的俏臉立時紅得象天邊的晚霞。
其余三女都吃吃笑了起來。
上官羽衣御下寬厚,最多不過正言責備,很少施加責罰,對四女尤其如此。所以四女愛她敬她,卻不太怕她。
上官羽衣一聲不響地聽著四女的談話,心里很不平靜。她知道,四長老對自己頗多不滿,因為自己改革了許多幫內的陳規陋習,也嚴禁幫眾在外為非作歹,四長老感到不順心,所以處處和自已作對。
幫主的態度呢?
總的來說,是支持自已的,但有時也曖昧不明。特別是近年來,他的眼神十分古怪,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采,但又隱含著殺氣。
她問過他。但他只說:“樹大招風,禍福相倚。”,顯得神秘、詭異,莫測高深。
那么小機靈的話是否幫主授意的呢?
她想象不出有這樣做的必要,也不愿深想。
“呱,呱一一”一只老鴉帶著凄涼的叫聲,從空中劃過飛入遠處的叢林。她悚然一驚,從迷惘中驚醒,這才發覺已是午時時分,該用餐了。
五人在一家尋常飯鋪里,草草用過了飯。
飯后,上官羽衣帶著四女又來到吉祥戲院。她要仔細查勘一下,十七人是怎么死的,尸體或許能提供一些兇手的蛛絲馬跡。
但是,她的希望徹底落空了
吉樣戲院已被燒了,只剩下一片瓦礫,十七具尸體已燒成一根根焦炭,連誰是誰都辦認不出,更別說提供什么兇手的證據了。
圍觀的人很多,七嘴八舌地議論:
“真狠!殺人還要放火,簡直目無王法。也不知黃老板得罪了什么人?”
“黃老板可不是一般的生意人,據說是什么幫里的骨干,江湖仇殺,連官府也管不了!”
“人是夜里被殺的,這把火可是巳時初放的,中間隔著兩個時辰,這是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毀尸滅跡唄!定是兇手在尸體身上留下了什么證據,怕被人查出來,才用了這很辣的一手!”
“別多說了,說不定兇手就混在人群里呢,惹鬼上身,可就麻煩了。”
上官羽衣和四女不由自主向四周掃視了一遍,看看有沒有可疑之人。
這一看,可就看到了一件怪事:她們對面有一個人,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們。
以她們五人的美貌,吸引得男人如癡如醉,本不能算是怪事。
有一等男人,進大街,進戲院,往人群中鉆,本來就是為了去看美貌婦人的。
但這個男人不同。
他穿一領青衿,執一柄紙扇,一望可知是個讀書相公。讀書人學孔孟之道,守周公之禮,“非禮勿言,非禮勿為,非禮勿聞,非禮勿視”,否則就是失禮。他們就是想看女人,也是躲躲閃閃,掩掩飾飾,象是愉食的老鼠,所以叫“假斯文”,或者“偽道學”。
但他不同,直楞楞地看,目光炯炯,毫無掩飾。
他的目光好明亮!
而且,目光中有的只是深沉的思索,絲毫沒有猥褻的邪念。
上官羽衣和四女對男人的各種目光可就看得太多了。坦蕩的、心虛的、光明的、淫邪的、干凈的、航臟的……有絕對準確的辨別力。
他的目光,決不是在欣賞美色。
那就是另有原因。
上官羽衣迎著那男子的目光,微微點了點頭,男子用紙扇拍拍手掌,算是回答。
上官羽衣帶四女退出人群,向無人的空處走去,同時輕輕屬咐:“敵我不明,切不可輕舉妄動,此人武功不弱呢!”
那男子已在空曠處等著。未等上官羽衣開口發問,他已搶先問道:“諸位可是上官副幫主和鴻賓樓四女?”聲音溫和而有力。
上官羽衣頗感意外,問道:“閣下是誰?怎么會認識我們?”言外之意已承認了自己的身分。
那男子作了個揖,肅容道:“果然是諸位,難怪英氣逼人,迥異于尋常裙釵。學生浪淘沙。”
此言一出,上官羽衣和四女都悚然動容。上官羽衣忙問“莫非是人稱大江東去的浪淘沙大俠?”
原來近年來江湖上突然冒出一位怪俠,行蹤飄忽,行為介于正邪兩端之間,武功極高,手段極限,曾一舉擊殺太行山劇盜四十九人,滅了湖南金蛇幫,蕩平山西太原神力門,踏平河北滄州福威鏢局。
太行山盜魁風雨刀鄭嘯虎以快刀飲譽江湖,武林公認是僅次于人間玉龍白云飛的第二神刀。
金蛇幫幫主莫甘霖是位苗人,使一條十三節蛇骨鋼鞭,上涂有劇毒,稍稍沽上身,十二時辰內通體腐爛銷蝕而亡,江湖上聞風喪膽,避之唯恐不及,誰也不敢招惹他。
神力門掌門李法元,本是少林寺僧,半途還俗,練就少林絕技龍象神功.曾一拳擊斃大象,據說功力之深厚尚在少林方文超然大師之上。
福威鏢局的總鏢頭千手彌陀敬仁義,看來笑嘻嘻的活象是彌勒佛,但同時能施放三十六種暗器,可打滅百步之外的
十六支香頭,連四川唐門的唐順之老爺子都自嘆不如。
鄭嘯虎、苗甘霖是惡人,李法元、敬仁義則是俠義君子。四人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然而大江東去浪淘沙卻把他們都殺了。
而且,鄭嘯虎死于刀下,苗甘霖死于鞭下,李法元比拼內力不敵而死,敬仁義眉間中了一根繡花針似的鋼針,貫腦而死。
浪淘沙居然在刀法、內功、暗器上都有如此頂兒拔尖的能耐,那還得了嗎?
但誰也沒有見過他。
見過他的人都被他殺死了。
“大江東去浪淘沙”的名字是在兇系現場的上留下的殺人留名,以示光明磊落。
但留不留名一個樣,因為誰也不知他長得什么模樣,是老是少?是俊是丑?是男是女?
有人猜測他就是乾坤倒轉萬劫灰或者人間玉龍白云飛。因為除了他倆,很難設想有誰能有這樣高的武功。
有人認為“浪淘沙”不是一個人,而是三個人:一人善于使刀,一人善用暗器,另一人功力驚人。因為一人而要兼三樣出類拔萃的本事,實在太難了!
都是瞎猜。
這是一個迷,武林三大謎之二。
沒想到他竟在此刻現身了!
他說:“不敢,賤名有辱玉齒。”態度很謙和,也很文雅,吐詞真的象個讀書相公。
上官羽衣心中忐忑,想到了以往凡見過大江東去浪淘沙的人的下場,想到了他亦邪亦正的行徑,也想到了吉祥戲院十七具尸體,以他的本事,殺他們自然易如反掌。
但她不無疑惑:“太年輕了,會不會是冒其名而招搖撞騙?如果真的上了騙子的當,金丸仙子的牌子可就砸了!”
這就是她過人的定力,和數十年闖蕩江湖的經驗,臨危不亂,靈臺清明。
四女什么也沒想,心里只有恐懼。
似乎為了消除上官羽衣的疑惑,她忽然感到有一股無形的大力從四面襲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大吃一驚,心道
想不到他一見面就下殺手,我疏于防范,可吃了大虧。急運內力抵抗時,那逼人的大力又突然消失了。
浪淘沙笑吟吟地站著,從容瀟酒,似乎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
但施發大力的只能是他!而且上官與他對面而立,受到的大力卻是四方畢至,她吃驚地說:“浩氣彌六合神功!”
浪淘沙微笑道:“上官女俠果然淵博,學生欽佩之至。”
浩氣彌六合是道家神功。《莊子?道遙游》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変”。六合之內,莫不浩氣充塞。武功修習若到了體內之氣與自然之氣合而為一,自然百害不侵,收發由心,功力之大,難測難量。這門神功早在唐代就已失傳,武林中人僅聞名向往而已,想不到競重現于此年青人身上。
上官羽衣再無懷疑,盈盈一福,道:“大俠名震武林,上官何幸,得識尊顏!”她雖然方正,卻也不肯輕易招惹這個魔頭。四女跟著致福作禮,戰戰兢兢地叫了聲“大俠”,聲音卻不免有些顫抖。
浪淘沙仰天嘆道:“曾參豈是殺人者?讒言三及慈母驚!”突然正色道:“吉祥戲院的人不是我殺的。”
上官羽衣見他一語點破自己心思,很是欽佩他的才智,
說:“大俠一言九鼎,上官完全信得過。不知大俠可曾得到一些有關兇手的消息?”
浪淘沙黯然道:“我也是剛到,唯見煙塵瓦礫而已。”
玉環道:“副幫主,婢子倒發現了一些線索。”就把第一次來戲院時看到的黑手印、一劍穿心的傷痕,及黃老板沒來得及寫完的血字等,簡潔明了地說了一遍
上官羽衣盡管見多識廣,卻也范然不知,躊躇道:“未聞江湖上有誰是既擅長使劍,又能以黑手印置人于死地的高手
呀!
浪淘沙道:“有一人。”
上官羽衣和四女同聲問道:“是誰?”
浪淘沙微笑道:“就是區區在下。”
上官羽衣和四女怔怔地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知他是說笑呢,還是別有用意。
浪淘沙繼續說道:“我雖然各種兵器都能擺弄幾下,最稱手的卻是劍。”紙扇輕揮,只聽“嗤”的一聲,扇柄中倏地伸出根二尺來長的霜刃,紙扇立即變成了長劍,說:“這只是普通的劍身,但伸縮自如,便于攜帶。”
上官羽衣及四女依然默默無語,望著浪淘沙,但暗運內力,以防不測之變。
浪淘沙繼續說道:“我練的是黑豹掌,功力未臻至境時,傷人就會留下烏黑的手印。”
小喬顫聲問道:“你為什么要殺死他們?”指的是吉祥戲院十七人。
浪淘沙說:“我已經說過,他們不是我殺的。我的黑豹掌已練至十重境界,傷人再無痕跡。而且,玉環姑娘看到的黑手印并非黑豹掌所留,而是黑貍掌。”
玉環忍不住問道:“兩者有何區別?”
浪淘沙說:“黑豹掌手印外衍,一個時辰后顯得比普通手印要大兩成,黑貍掌手印正好相反,內縮,顯得較小。”
玉環向,“這樣說來,這手印未必是女子留下的?”
浪淘沙道:“對,可能是女,也可能是男
上官羽衣道:“內縮外衍,只是陰柔和陽剛的區別,當出自同門,一脈相承。”
這下輪到浪淘沙吃驚了,望著上官羽衣,半天才說道:“女俠深明陰陽相克復又相生的道理,一言中的,實在了不起。”語氣十分誠懇。
上官羽衣莞爾一笑,問道:“那么,大俠想來必知會便黑貍掌的人是誰了?”
浪淘沙嘆了口氣,又吟道:“只為爭勝又好強,致使同門成參商。夜來長嘆有誰知?唯見床前明月光。”
“參商”是兩顆星名,一東一西,永遠不能相遇。上官羽衣細味詩意,有同門恩怨之意在內,便問道:“是大俠的師兄或師弟?”
浪淘沙道:“是師妹!”神色黯然,眉間似有無窮的哀傷。
上官羽衣聽說是位姑娘,又見他黯然銷魂的樣子,連想起詩中有“夜來長嘆有誰知”之句,料想其中必有兒女情事,倒不便再追問。
誰知浪淘沙勾起了心事,卻想一吐為快,不待對方追問,自己主動說道:“師父只有我和她兩個徒弟。她聰慧、伶俐、妙解人意,各方面都比我強,強得太多了。”
喬忍不住問道:“她很漂亮吧?”
浪淘沙修眉一湯,目光炯炯朗聲說:“當然,普天之下找不出比師妹更漂亮的姑娘了!”隨即目光和聲音都柔和下來,
喃道:“初春日,我爬上山頂摘下第一朵杜鵑花,小草藍衣白裳,站在巖石上,就象藍天白云,那祥輕盈,那樣靈巧,鬢邊的杜鵑花紅得象一團火……”聲音越來越輕,如同夢囈一般。
飛燕向:“誰是小草?
浪淘沙從夢中醒來,瞠目道:“就是師妹!”
飛燕撲哧笑道:怎么取這樣一個名學?士里土氣的,聽上去象個鄉下妹子!”她見大江東去浪淘沙并不象傳說中那樣可怕,心放下后,說話又肆無忌憚了。
浪淘沙眼睛瞪得更大了,爭辯說:“小草這個名字有什么不好?”頂好頂好!“獨憐幽草澗邊生”,“映階碧草自春色”,“燕草如碧絲”,“離離原上草”,屢現于詩人篇什,何土之有?青山、綠蕪、芳洲,這些美景缺花少樹都不要緊,唯獨少不了小草,否則就成了禿嶺、荒蕪、枯洲,還有什么趣味?”那架勢似乎要跟飛燕拼命似的。
上官羽衣忙道:“此話極是。平平常常的東西往往是最寶貴的。大魚大內不得一碗米飯,金銀珠寶比不得一件布衣。
因為米飯、布衣是永遠需要的,不厭的。小草入詩,看似平談,其實高雅,我最愛韓昌黎的兩句詩: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寫早春綠蕪,形神兼備,若滿紙金銀,反是乞兒相了呢!”她這話一半是為了撫慰浪淘沙,一半卻也是由衷之言,所以說來十分懇切。
浪淘沙撫掌大笑,道:“妙極妙極,深得我心!好一個草色遙看近卻無!”
小喬、飛燕、玉環見浪淘沙蓋世英豪,卻為了“小草”一個名字而時喜時怒,心道:“令他這詳心癡神迷,也不知他那師妹是怎樣一個顛倒眾生的美人兒呢?女子但能得人如此憐愛,夫復何求!”這樣一想,不覺癡了。
唯獨大喬別有心思,她文才為四女之冠,于詩詞更有心得,聽了“草色遙看近卻無”之句后,暗道:“只能遙看,不得近親,這詩句未必是好兆頭呢!”心里想著,嘴上卻不敢說出來。
飛燕問:“喂,你那師妹怎么又離開你了呢?"四女久處酒樓,善觀人風云氣色,她見大江東去浪淘沙不僅并不兇狠,簡直是個癡情種子,畏怯全消,放出鴻賓樓舊態,語氣戲遽。
上官羽衣聽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道:“一個江湖群豪望風破膽的大魔頭,竟被小女子以喂稱之!若非親見,恐怕任誰都不敢相信。”
浪淘沙卻毫不介意,垂頭喪氣地說:“那是一次比劍引起的,師父命我和師妹比劍切磋。我們修習的是師父獨創的虎
踞龍盤劍法,剛如雷霆,不可阻擋,柔若秋水,無跡可求,極是厲害的。
飛燕道:“還能厲害過一劍穿心?”
浪淘沙說:“一劍穿心只是微末功夫,何足道哉!”扇劍不經意地揮了一下。
飛燕正要嘲笑他牛說大話,但看到扇劍劍刃時,卻瞠目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劍刃上刺著三只蝴蝶,整整齊齊,象是精制的蝴蝶標本而這一切都發生在浪淘沙適才扇劍輕揮的瞬間。
飛燕小心翼翼取下劍刃上的蝴蝶,心道:“劍穿飛蝶,有這樣本領的人自可輕視一劍穿心為微末功夫了!”拿著蝴蝶,只是呆看。
上官羽衣贊道:“如此神技,令人嘆為觀止!”
但浪淘沙并無喜悅之色,道:“唉,只怪我好勝心太強,與小草比劍時過于頂真,結果在第一百七十二招上,失手把她的劍擊落在地上。唉,我這是何苦呢!”滿臉懊惱之色,仿佛又看到了當時小草那幽怨、凄厲的眼神。
上官羽衣心道:“能與他過得一百七十二招,他師妹的劍術也可謂出類拔萃了,我只怕連三十招也支持不下來!”想到
這里,倍添憂慮。
飛燕卻笑道:“原來你師妹是比劍輸后,負氣出走的,真是個ー一”見上官羽衣正嚴厲地望著自己,心中一寒,生生把到了嘴邊的“刁蠻女子”四字吞回肚去。她自己生性刁蠻,以己度人,將心比心,竟把小草的心思猜得絲毫無差。
小喬對浪淘沙頗為同情,問:“你師妹出走多少時間了?”
浪淘沙說:“三年。”
小喬間:“三年!那你怎么直到今天才來找她?"語氣中明顯透著不滿。
浪淘沙歉疚地說:“師父一氣成病,臥床不起,最近才稍有好轉。師父身旁只有我一人。”
上官羽衣暗暗點頭,心道:“縱然癡情,卻能不忘師恩,是一條有仁有義的漢子。卻不知怎么會殺了李法元和敬仁義?”
自然此時不便去問他。
小喬說:“那好哇,我們要找你師妹,你也在找她,正好結伴而行。”她完全出于同情,見浪淘沙凄凄惶惶的樣子,怪可憐的。
上官羽衣心中一動,暗道:“小站娘雖然異想天開,但在當前江湖險惡,金錢幫面臨大敵的形勢下,若能得此大助,實在是件好事。”所以黯然不語,靜觀浪淘沙的態度。
浪淘沙連連搖頭,說:“不行,不行!雖然你們和我都在找小草,但你們是為了查清血案,我卻是為她擔心,名相如實不相如,是完全不一樣的。小草如果見到我和你們在一起:一定會十分生氣。”說到這里,環顧四周,仿佛真的擔心小草在暗中窺視,說聲“失陪,后會有期”,一拱手,轉身就走。雖然從容瀟灑,似閑庭信步,實際上疾逾奔馬,迅快無比,倏忽便消失在天地相際之處。
上官羽衣嘆道:“好一個真性情的漢子!”
小喬、大喬、玉環癡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一時默默無語,心中不勝惆悵。
正在這時,
直注視著手中蝴的飛燕,突然驚訝地“咦”了一聲,似乎發現了什么古怪的事情。
小喬問:“你發什么癡?蝴蝶有什么好玩的!你要是喜歡,日后去云南大理西郊蝴蝶泉,那里滿天都是彩蝶紛飛,夠你玩的。”
飛燕說:“這三只蝴蝶確是與眾不同,不信你們來看。”
三女聽她說得鄭重,忍不住走了過去,仔細察看后發現尋常的蝴蝶都是四翅,兩大兩小,但這三只蝴蝶卻是六翅,多了一對小翅,而且頭上觸須彎彎,比尋常的長了一倍有余。
小喬問:“師父,你見過六翅的蝴蝶沒有?
上官羽衣笑道:“見得多了。非但見過,而且知道這些蝴蝶的來歷。”
小喬大奇,問:“蝴蝶還能有什么來歷!總不成是淮吃飽飯沒事做去養一群蝴蝶玩玩。”
上官羽衣說:“你們別小看了這些蝴蝶,它們可是百年一覺胡蝶夢精心培育的寶貝呢。”
四女莫名驚詫,她們見過養狗養貓,養鳥養蜂,還有養毒蛇的,卻第一次聽說有人養蝴蝶。養來做什么呢?不能吃,不能用的。
上官羽衣明白四女的心思,解釋說:“這種蝴蝶就叫六翅蝶,是天竺國的異種,飛得快,飛得遠,嗅覺特別靈敏。更有種特別的本事,如果發現了什么奇怪的事,一只傳給另一只,另一只再傳給第三只,這樣一只只傳下去,可達數百里,乃至上千里遠。”
大喬古書看得多,點頭道:“這就和古時的烽火報警、現在的驛站傳書差不多了,想不到小飛蟲也有這等靈性。”
古時邊境上都設有烽火臺,是邊防要務。某處發現敵情,就點起焰火,烽煙滾滾上沖云天,鄰近烽火臺發現后,也立時燃起烽煙,這樣臺臺相傳,綿延千里,直達京師,朝廷就可早作御敵之策。楊炯《從軍行》詩日:“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說的就是烽火報警的情況。
驛站傳書的道理也差不多。驛站乃官家設置的旅舍,專司迎送來往官員及政府信使。驛站內備有快馬,當信使持有八百里緊急軍情,飛馬來到時,稍事體息后即換乘驛馬,急馳而去。這樣一路上換馬不換人,速度極快。杜牧詩曰:“一騎紅塵妃子笑”,那“一騎”就是驛馬,不過送的并非軍國緊急情報,而是唐明皇寵妃楊玉環愛吃的嶺南荔枝,如此驕奢淫逸,難怪后來“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終于導致安史之亂的浩劫了。
上官羽衣頜首笑道:“大喬,你書看得不少呀!正該如此,免得被人嘲笑江湖豪士粗鄙不文了。聽說丐幫周幫主近年來
在詩詞上也頗下功夫,而且造詣不淺呢!”
大喬笑問:“叫化頭想點狀元嗎?”
上官羽衣也笑了,說:“點狀元自然是不敢有這份奢望的,但人之性情,往往于自已的不足之處就特別歆羨,你看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相公,不也都腰佩長劍嗎?而且還說什么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以君,誰有不平事?倒好象是要投奔武林呢!”
四女都格格嬌笑起來
上官羽衣繼續說道:“百年一覺胡夢不知從哪里弄得批六翅蝶,競異想天開地要馴服它們。她本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又有力,花了數年工夫,居然制成一種香粉,六翅聞得香粉氣息,便會逐只傳遞消息,她又能從末一只倒傳至第一只。所謂由始至終,由終返始。她大為得意,給香粉取名叫六翅往返粉。”
四女聽得入迷,卻又迷惑不解,問道:“這有什么用處呢?”
上官羽衣笑道:“有一次,她讓我拿著一合六翅往返粉跑到三百里開外的地方,我打開粉盒,不久,果然就有幾只六翅蝶飛來,而半個月后,她居然循跡找到了我。”
小喬拊掌大笑,道:“妙極,妙極!只是六翅蝶既是天竺異種,哪來那么多呢?”
上官羽衣道:“此蝶繁殖極快,如今只怕是各處城市、山林、平原乃至附近海島都布滿了呢!你們看,那里飛舞的不都是六翅蝶?”
四女抬頭看時,果然不遠處群蝶飛舞,煞是好看,而樣子都與飛燕手中的三只死蝶一般無二。
大喬沉吟片刻,忽然恍然大悟,說:“我明白了,百年一覺胡蝶夢必是以此作為本派人相互聯絡的方法,端的神不知,鬼不覺。”
上官羽衣笑道:“豈有此理!六翅蝶雖然神奇,但傳遞消息極慢,若以它們為傳遞本派機密的信使,早就誤了大事。而且,六翅往返粉配制極為不易,她一共只有三合,豈肯輕易分給派中普通之人!”
大喬迷惑不解?問:“那她精心培育六翅蝶,為的是什么?”
上官羽衣說:“僅是為了好玩。警如有人養金魚,調鸚鵡
畜蟋蟀,植花草,不也是好玩嗎?大而言之,朝廷養著那么多舞文弄墨、作斌吟詩的文章之士,難道真的指望他們治國平天下嗎?也是歌舞升平、點級風雅的玩物罷了!”
小喬搖頭說:“胡蝶夢名滿天下,卻耗力費心地去做這等之事,終覺可惜了!”
上官羽衣說:“有用、無用也很難說,尤其不能看一時一事,有的東西當時看來大而不當,迂闊不著邊際,后來卻派了大用場呢!”
她其實也不贊成胡蝶夢養蝶,當初還曾規勸過她,只是不希望四女輕議前輩高人,所以曲為之辯。
五人漫無目標地走在大街上,自然一無所獲。時間久了不免有些焦躁
正在這時,見前面人聲喧嘩,擁擠著在圍觀什么。
這是鬧市常有的現象:吵架啦,醉酒啦,偷盜啦,討債啦,些許小事都會吸引得觀者如堵,把交通都堵塞了。
換了平時,上官羽衣準會引著四女悄悄避開,金錢幫人本就喜歡惹事生非,無風尚且能掀起三尺浪,若有點小事,還不推波助瀾,鬧個天翻地復?
但此時她自己都閑得無聊,正需要找點事解解悶,所以帶著四女輕易地擠進了人群。
被圍觀的是兩個人:一條三十來歲的漢子,滿臉橫肉,醉眼眄斜,腳步不穩,將袖揎拳,一付憊賴相,是街上常見的那種下三濫流氓。另一個卻是衣衫襤縷,白發蒼蒼的老婆子,正坐在地下號啕大哭,臉上涕淚縱橫?泥垢骯臟,卻看不清面目,樣子可厭亦復可憐。
老婆子邊哭,邊訴:“你這逆子,成天喝酒賭搏,把你老子留下的田地都賣了,今天又要賣房子,你讓我這老婆子可怎么活呀。”
醉漢瞪著牛眼,叫道:“老婆子號什么喪!老子喝酒賭搏,你管得著嗎?你再號,我連你都賣了!”
老婆子哭道:“賣吧,賣了倒好,就怕沒有誰要買我這把老骨頭呢!”
醉漢斜著眼,涎笑說:“有人要的,豆腐坊的金老頭,七十歲沒嘗過女人味,正要個老婆呢!嘿,你去了,是道道地的老婆”呢!”“老”字拖得很長,意思是年老的婆子。
圍觀者哄笑起來。
上官羽衣不勝厭惡,皺了皺眉頭。她業已明白,這是逆子不孝,欺侮老母。世風日下,這類事屢見不鮮,管不了的。
但四女都憤憤不平,尤其是小喬,柳眉倒豎,怒視那醉漢,隨時可能上去教訓他幾拳。
那老婆子似乎看到了四女,見有人同情,膽子大起來,罵道:“你這孽子,真想賣我這六十多歲的老婆子呀,忒也大
膽!我也不要這條老命了,和你拼了!”說著連滾帶爬,向醉漢撲了過去。
上官羽衣聽到“忒也大膽”四字,心中一動,覺得這不象是個貧苦老婆子講的話。但沒容細想,場上的形勢已變得嚴重起來。
醉漢見老婆子撲來,罵聲“你作死”,兜胸一拳,將老婆孔打得跌在兩丈開外的地上,一時竟掙扎著爬不起來。老婆子踢足捶胸,呼天搶地,哭叫道:“天殺的,兒子打老娘呀,老天快開眼,雷打這畜生呀!”
小喬忍無可忍,分開人群,直向那老婆子走去。
幾乎同時,上官羽衣聽到邊上有位長者掲頭嘆道:“卷毛狗這流氓哪里突然冒出一位老娘來了?他父母十年前早就死了,否則也不會容他變得如此憊賴。他今天在演一出什么戲?
上官羽衣一驚,看到小喬正伸手去扶那老婆子,老婆子伸手扶她的肩膀,衣袖褪下,露出白嫩的手臂,和她骯臟蒼老的面容截然不同。她情知有詐,高叫:“小喬,小心!”手一揚,一顆金丸直向老婆子眉心印堂穴擊去。
老婆子怪叫一聲,凌空飛起丈余,穩穩地避過金丸,輕輕落在地上,冷笑道:“金丸仙子,名不虛傳!”身手矯健,目露精光,哪里還有適才凄苦狼狽的影子,分明是江湖高手的風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