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篁林里。

一男子一襲潔凈白衣，長發如墨，神情清冷同秋霜，此時正靜坐竹林。秋風蕭瑟，竹木香混著枯草味兒滿溢他周身。正是子微。

心土送來降香釀，子微斟小半杯甫一入口，一個噴嚏襲來，酒水噴在了欲離去的心土衣裙上。

“主人！”心土氣惱望著衣裙。

子微化出凈帕在她衣裙上擦拭，笑道：“細思，這也是從未有過之事？怎么此時此刻就打了個噴嚏呢？”

心土訕笑，“主人，你是想說，這個噴嚏實非尋常嗎……”

“你不信？”

心土點頭。

子微將手帕遞給她，左手支頤，右手捻指，“容我算給你看看。”

心土便安坐他一旁，只看他能算出個什么來。

子微怡然道：“猶記，老身上次打噴嚏，是靈仙去西海上捉捕文鰩魚，入了深海，尋不到方位，掉到了海里。我那時也是打了個噴嚏，這才將她從海里給撈了出來。”

“是有這么回事兒……”

心土笑道：“主人，這次靈仙可是在燒飯呢？”

驀然間，子微收手，神色微沉，伴隨低低一嘆，清澈的眸子投向遠方。

心土欲言，但見子微這般神色，這么多年相處相隨，知他此時惟需寧靜，打擾不得，遂靜靜起身離去。

偌大竹林，秋風掃蕩，很是蕭瑟。

心土自語道：“自那丫頭去后，篁林又入秋了。”

靈仙從火房出來，笑朝她招手，“晚飯少了時蔬，勞煩你走一趟，去那位天帝那兒，借來一些！”

心土亦笑，“你這分明是又要使喚人家。”

靈仙晃著鍋鏟子，“你去就是。”

……

君梵來西海篁林已經大半月，卻連結界也未曾跨入一步。

不是他進不去，而是他在等。等里面人，見他。

心土這大半月卻同他混了個熟稔，時不時說她們又缺些什么小東西小物件兒，問他可有。

他來第三日時，心土跑來問他可有三只桃。

桃？初春方至，大地多處尚有冰雪，哪里來的桃呢。不過是知他從天廷來的，要吃天上的桃罷了。君梵很快便摘來了一筐蟠桃果，看得心土心喜口饞。

“勞煩姑娘通報一下，君梵，求見子微尊上。”

心土笑瞅著桃子，“好說好說……”

入了內，將桃洗凈呈上子微案幾。子微問哪里來的鮮桃。心土笑，“天上掉下個神君，送給我的。”

“噢？那我也沾了你的福了。”

“呵呵，好說好說……”

弘澈知君梵前來欲攬子微，來勸他放棄。

“子微早決意棄世，天地之間的恩怨絕不會插手。這么些年，我也做過很多努力，他未曾動搖分毫。你現如今身居尊位，若不成事，反為不利……”

君梵輕笑，“這是神族的機緣，我不想輕易放棄。再者，我為君，求賢若渴，哪怕不成，若風聲四起，良將忠臣更感欣慰才是。”

弘澈無奈搖首，“我終究是做不出來，這一點，我服你。”

君梵苦笑，“你這是夸我嗎？”

“哈哈……”

次日。

弘澈拿來一竹質長形小篋，鄭重交給君梵。君梵打開來看，但見其內柔軟錦綃鋪墊、其上，靜陳一支青翠通透的玉石笛。似這般青翠瑩瑩的玉石，還能做成這般精致無暇的長笛，連他也是不曾得見過。

是以，君梵彼時不由衷心贊嘆，“妙哉！”

弘澈朗笑，“那便送你。”

君梵合上小篋，“弘澈，你是哪里得來？為何此時相送？”

弘澈徐徐道來，“這支笛子，是我數千年前出走東海，無意間到了一異國他界，機緣巧合之下遇一異人賣石。當時見石青翠可喜，便花重金買下。回來后，也沒想好用它做個什么物件。后來無事，索性便招來巧匠，問問他們的意見。其中有一人身著布衣，形容舉止卻很是不同，說是可做一支世上絕無僅有的笛子。我卻只是觀其人，便決意將綠石交付給他去打磨……”

弘澈憶起當時，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后來，他果不負我所望，做出了這支笛子。那時，我們一見此物皆是愛不釋手，他便要買，我如何也不肯。為此，我們痛快打了一場架，喝了幾次酒，竟結了情誼。”

君梵聽來，亦是開懷，“此巧匠，定非俗人了。”

弘澈望他，“你心里應該也猜出幾分了。”

“是這幽篁主人，子微？”

弘澈贊賞而笑。

“我們的緣分確是因此笛結下的。這么多年過去，他一直念叨我小氣，明明曲子沒他吹得好，偏生要霸占著這般好物。今次，弘澈贈君，君贈賢者，愿你們也結下一段善緣。”

風起，四周草木搖蕩，搖蕩來一陣早春的芳菲。

君梵收化小篋，面弘澈，正正施了一禮。

弘澈還施一禮。

千言萬語，深情厚誼，卻只是在兩位男兒相視而對的靜默無言中流溢——恰如今春冷香。

弘澈話未盡。他那時去異國，尋的是失蹤無跡的瀅羲。

此次之所以翻出笛子，為的本是自己要謝上次子微暗解銀川之危。

彼時贈笛君梵，全的，是心中大義。至于欠子微的，便只能往后再推了……

后面日子，君梵守在篁林外，繼續等他要的人。子微一曲縹緲散四野，他便一曲入九天；子微日日要鮮美肥魚，他便換上粗布短衣入河日捉三鮮。

子微問靈仙，“來者何人？”

靈仙笑答，“天上來的，叫什么君梵，主人可否聽過？”

子微手持書卷，道：“不曾聽過。也是太擾人了些，你和心土早早打發他走。”

靈仙為難道：“可是主人，你前幾日吃的桃，這幾日吃的肥魚鮮菇，可都是人家送來給你的……”

子微棄書，“心土丫頭，說是什么神君贈她的？”

靈仙笑，“主人，心土的話，你信了？”

子微語塞，半晌道：“……好你個靈仙，女大不中留呀。”

靈仙紅了臉頰，“我去燒水了……”

此時。

子微喚住欲去尋菜的心土。心土過去，心里微微打鼓。

“近半月，你和靈仙省了不少力。使喚人家天君，使喚得很有勁兒。”

心土撇著嘴，慢慢跪下來。

子微閑飲酒。

“主人……”

“我本只想做個逍遙人，你兩個卻硬生生把我往那刀山火海里推，將來失卻這一方凈土，我便看你兩個丫頭哭。”

心土道：“可是主人，你不也受了他的翠笛了嗎？”

子微敲她腦袋：“我不回了他一支竹筒了嗎？再者，那是弘澈之物……”

心土撓撓腦袋，“主人，還可以這般行事的嗎？”

子微撫額，遞給她一張帛書。

“交給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