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禮平住的是VIP病房,在市醫院最為隱秘寧靜的地段,除了醫生偶爾對家屬叮囑注意事項之外,幾乎聽不到任何響動,與之前所見的吵吵嚷嚷的前院截然不同,如果不是樓頂上“住院部”那三個端端正正的大字,周亦棋倒覺得這里像個度假的地方。
顧爺爺的病房很大,小房間、沙發,廚房一應俱全,但卻只有早前顧叔叔聘請的那個看護在這里照應著。看護不是C市本地人,盡管已經在C市待了幾年,說話仍帶有濃濃的外地口音,她心思細也有經驗,是顧叔叔高價聘過來的。與她交談得知,顧硯書下午會過來,但具體沒說幾點,而顧啟豐則是公司又有事情,得周日晚上才能過來。
顧禮平剛剛睡著沒一會兒,他戴著氧氣面罩,身上插著各種顏色的管子,人也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昔日精神有加的老人在病魔的折磨下顯得疲憊不堪。不便攪擾他,陳靜與周亦棋將水果和保溫桶放下,在外間與看護隨意說了會兒話。
陳靜是個很能聊的人,不管跟什么年齡段,什么地方,什么職業的人,她都能聊到一塊兒去。周亦棋則乖乖地坐在她身邊,一會兒看著窗外的景致,一會兒留神門外的動靜,即使是這樣枯燥無聊的呆坐,她竟沒有想走的心思。直到陳靜站起身來跟看護道別,她才恍然注意到已經快十二點了。
那天她沒有能夠碰到顧硯書。
一輪復習快過半,老師們都尤為重視,大家也都已經習慣了書山題海戰術,看到了習題已經不再那么恐懼,而是開始麻木,然后接受。在這段時間里,章徹要出國留學的消息掀起了不小的浪潮,班委主張在班會課上給他舉行一個小小的歡送會,畢竟同學將近三年,有熱心的人已然在準備禮物了,三三兩兩地商討著。在這樣緊張的氛圍中難得有的小小的激動人心的時刻,顧硯書卻沒有融入這氣氛中,因為他總是請假。
周亦棋猜想是顧爺爺的病又嚴重了。她這段時間即使周末回到家也是鉆進房間里看書,陳靜和周知康極少在她面前提起旁的事,她還是決定這周末去醫院看看顧爺爺。
周四的班會上,舉行了一場歡送會。班委鄭重其事地讓章徹到臺上發言,誰知他吊兒郎當沒個正形,三言兩語逗笑了許多人,原本凝重的氣氛突然變得輕松起來,在這段時間里是真的難得。本來大家準備集體合唱一首《送別》,章徹卻擺著手說算了,他撇撇嘴說身上帶的紙巾不夠發給女同學。班會課快結束的時候,陸陸續續有人開始給他送禮物,有一部分同學準備,自然也有一部分同學沒準備,周亦棋就是屬于沒準備的那部分。但令她沒想到的是,顧硯書竟然給章徹準備了禮物,看著盒子包裝得挺精致的,就是看不出來是什么東西。他不像其他送禮物的人一樣跟章徹侃幾句,而是將盒子放在他桌子上便走開了。
周五放學之前,周亦棋從走廊剛進教室的時候,正巧碰到章徹出去。他將她叫住:“哎,那什么,我有一朋友非鬧著給我攢了個局,也就是送別會。就上次方維那樣兒的,這周六。怎么樣,有興趣去玩玩兒嗎?”
“嘖,”她身后有人發出了不耐煩的一聲,“讓讓。”
周亦棋側著身子往里走了一步,騰出了一條小通道,顧硯書皺著眉頭過去了。
“嗯,那個,”她將兩只手放進了薄外套的口袋里,“我這周有事情,而且時間有些緊,應該是去不了了。”
章徹了然地點點頭,也沒再說什么。
周亦棋周六上午和陳靜一起去醫院探望顧禮平的時候,在病房里看到了顧啟豐。他平常都是讓司機或者助理送東西過來順便看看老人,自己則忙于工作,今天在這里看到他實屬難得。顧禮平的身體狀況一日不如一日,周亦棋上次來的時候,還能從他身上看到些生氣,如今不過半個月而已,他卻已經形容枯槁,不僅下不了床甚至連話都說不清楚。
顧爺爺身體還康健的時候待她那么好,可如今他身染重疾躺在床上她卻什么也不能為他做。這么想著,突然就生出幾分感嘆,人的這一生就算有再多知己,再多親近的人又怎么樣,來的時候是一個人來,走的時候也是一個人走,生而注定孤獨。
顧啟豐打水給顧禮平擦了一把臉,坐到外間跟陳靜母女說了會兒話,他最近公司家里兩頭跑,兩邊都忙得焦頭爛額,清瘦了不少。周亦棋在樓上坐了會兒,決定到樓下的院子里走走,她剛從住院部出來拐個彎兒就看見了坐在綠化帶邊上的長椅上的顧硯書。
他腳邊放著一個裝水果的塑料袋,想是剛剛從水果店出來,他此刻背對著她,沒發現她在。猶豫了片刻,周亦棋還是走了過去。
顧硯書看到來人的那一瞬間,怔了一下,然后熄滅了正在抽的煙。
她也狠狠地愣住了,認識這么多年,她從來不知道他還會抽煙。
竟然是顧硯書先開口:“剛從樓上下來?”
周亦棋點點頭,有些僵硬地坐到長椅上,隔了他一肘的距離:“嗯,我媽還在上面跟顧叔叔說話。”
他將還未抽完的那支煙投進兩三步開外的垃圾桶:“要回去了?”
她搖搖頭:“還待會兒,”她抬起頭看了看他,聲音突然小了幾個度:“什么時候會抽煙的?我都不知道。”
“初二,”他伸手抓了把頭發,“你不知道的多了。”
沉默。
“顧爺爺的病,醫生怎么說?”
“突發性腦溢血引起的肢體運動障礙,他心臟早些年的時候就有問題。再加上人年紀大了,心肺和其他器官功能都開始出現衰竭現象,”他很冷靜,“醫生讓做好準備,時間不多。”
她嘆了口氣,一時間不知道該說點什么才能寬慰他。顧爺爺今年八十一歲已算是高壽,雖然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終究有一天會走,但是那天還未真正來臨卻已經讓人心里發澀。雖說年紀大了的人在臨終前受些病痛折磨是常有的事,畢竟很少有人像書里描述的那樣安詳地在睡夢中離去,但是今天看到一個年過八旬的老人被冰冷的儀器和管子纏繞,心里還是會難過。
她張了張嘴:“你也別太難過。”盡管她明白這個時候任何人的安慰落在至親耳中都是不痛不癢的,但她還是想說點什么,哪怕他有一點點緩解,都好。
他反而看上去還不如她那么難過,他拍了拍膝蓋上沾上的灰:“不用安慰我,我能想得開。人都有這一步,走到這么艱難的境地,一睡不醒說不定才是對他最好的。”
周亦棋贊同地點點頭:“話雖如此,但一想到以后沒有顧爺爺了,心里還是有點舍不得。”
顧硯書笑了:“是啊,他對你最好。但是——”他話鋒一轉,側著身子正視她,“但是對你也有好處。他走了以后你應該能輕松一點,沒人會給你施壓了。”
“什么意思?”她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顧硯書活動了一下脖子,隨意道:“你再也不用擔心有人為你亂指鴛鴦譜了。”
周亦棋原本稍稍放松的身體突然又僵直:“你這話什么意思?難道你覺得我會因為這個開心?”
他將雙手枕在腦后:“字面意思而已,別多想。”
她感覺到一股血氣“噌噌”地往頭頂上沖,這種人!這種人一開始就不應該安慰他!她站起身來冷聲冷氣地說:“在這樣的時候說出這種話,真不知道沒有良心的是誰。”
就在她轉身要走的時候,顧硯書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個不放手,一個掙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