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槿去眠風閣找秦暄明時,帶了一方硯臺送他。日日收禮,總要回贈些什么才好。硯臺是如娘從云槿那近百箱嫁妝里挑選出來的,上好的澄泥硯。
她在走廊里特意拿出來看了幾眼,日影斑駁里質地細膩純凈,觸之如嬰孩肌膚般滑潤,可見是塊好硯。
秦暄明剛回府就有小丫頭跑來告訴他,云槿在等他了。他初聞之很歡喜,過了翠竹園子,臉上卻又流露出憂愁之意來。如娘見秦暄明進來,帶著丫頭們悄聲退下了。
云槿穿著淺黃色綢衫,長發用銀絲飄帶挽著,正瞧著壁上的畫卷出神。秦暄明瞧著她俏生生的身影,眉間的不快舒展開來。
云槿盯著畫卷落款的“竹樂君”自言自語道:“竹樂君是誰,倒是從未聽說過?這幅畫能掛在這里,想來是位書畫造詣不凡的。”
“確是不凡,這位竹樂君云兒也識得。”云槿微驚,回頭見秦暄明已在身側。云槿問道:“竹樂君是你嗎?瞧你這里這么多竹子,我識得的人會作畫的可沒幾個,那就是你了?”
秦暄明搖頭,說道:“想來今日就能見到這位竹樂君。頤樓今日有比賽,好不熱鬧,云兒可要去瞧瞧?”云槿拍手笑道:“正是為此事來找你,我想念頤樓的金絲酥卷了。”秦暄明答道:“那我們就乘大一點兒的馬車去,回來的時候把做這道點心的廚子也帶回來,好教云兒你日日都能吃到。”
云槿聽著他的玩笑話,咯咯地笑。她臉色泛紅,容貌愈發嬌好,秦暄明看在眼里,心中又涌出一絲愁苦。
如娘見云槿近幾日絕口不提趙鳴飛,又主動來找秦暄明說話、游玩,只當云槿回心轉意了,喜不自勝,說道:“公主玩累了便早些回來,奴婢會做一桌子好菜,燙兩壺好酒,等著公主和駙馬爺。”
如娘頗為歡喜地去送她乘車,云槿不忍,驀然瞥見她鬢角多了幾根白發,鼻頭一酸,幾欲落淚,忍了又忍,才笑道:“如娘,你可以好好保重身體,不要為我擔心。”
“公主有人照顧,我自然不擔心了。”云槿淡然一笑,握了握她的手。
頤樓比昔日都熱鬧,果然有人在一樓正廳里作畫題詞討彩頭。秦暄明怕云槿被人撞到,挽了她的手兩人并肩上了二樓。幸得秦暄明早預定了好位置,云槿坐下后可以把下面的一概情景盡收眼底。云槿看到廳中的矮桌上放置的箜篌時,贊嘆道:“好漂亮啊!”
秦暄明道:“云兒也想要?”云槿搖了搖頭,那箜篌熠熠生輝可見不凡,她非常有自知之明道:“到我手里豈不又浪費了。”
云槿吃著點心,打量著下面并案作畫的六人。四個都是年紀稍長的,只有兩個是年輕公子。前面的公子書生模樣,平平無奇,第三排的年輕公子背對著云槿。他銀簪束發,著一身錦袍,顯得氣度不凡。云槿瞧著背影有點兒眼熟,但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是誰。
他旁邊又站著一個青衣公子,那公子約莫二十左右的年紀,劍眉星目,十分俊朗,負手立于那里,自帶威風凜凜的氣場。
“左手第三排的公子看起來不簡單,他身邊的公子是他的侍從嗎?”云槿忍不住問了一句,秦暄明笑道:“云兒怎么連自家兄長也認不出來了?他便是竹樂君。”
“他……是我太子哥哥?”云槿也顧不得吃點心了,忙問道:“他身邊的年輕公子又是誰?”
“他是葉家三公子,葉陵。十七歲便成了太子身邊的一等侍衛,現下又和父兄掌管著宮里的侍衛調配。”葉家,云槿想到玉嫻母妃葉氏,那這個少年公子就是玉嫻表兄了。
云槿沒想到會在此遇到太子,驚疑不解道:“太子哥哥要什么沒有?偏來這里和人比賽?”
秦暄明看了看那把箜篌,慢慢道:“頤樓每年都有書畫詩詞比賽,老板從過往商客們手中買得珍奇物什用作比賽的彩頭。這把鳳首彩繪箜篌原是西川的大月氏一族所造,大月氏覆滅后,再難有匠人造出此等精美絕倫的箜篌來。”
云槿還是不解,只道:“太子哥哥手中的稀罕物件還少?”
秦暄明輕笑道:“太子妃白氏是西川的嫡長公主,西川人愛樂器如命,這把鳳首彩繪箜篌幾經輾轉才到了京城,竹樂君自然要花費心神搏美人一笑了。”
云槿忽而醒悟,說道:“是了,王妃嫂嫂閨名樂筱,所以竹樂君就是太子哥哥了!王妃嫂嫂善彈箜篌,必定喜歡這個彩頭,太子哥哥對王妃嫂嫂真好!”
昔日,趙鳴飛獨闖西川王大帳,逼得西川王寫下降書,這才有了西川嫡長公主入東齊嫁于太子為妃之事。西川王萬般無奈,忍痛獻上嫡長公主,人人都道這樁不平等的婚事會誤了公主終身,哪知太子將這位西川公主視若珍寶,無半分輕怠之心,猶恐愛之不及。
傳聞邊境女子不通禮數,更何況是打遍邊地,少有對手的西川公主白樂筱。太子妃行為粗放,頗有渾名,平日里太子也多稱她為“筱哥”。但太子卻對她情有獨鐘,甚至為了討太子妃開心,日日苦練武藝,花匠也做得,廚房也下得。
云槿在宮中家宴上見過太子妃,她雖不拘禮節,至情至性,卻極為講道理,不是粗魯之人。不過,太子夫婦二人十分恩愛倒是真的,人人看得出,太子寵妻如命。
如今,云槿又親眼見太子屈尊絳貴地俯身作畫,心生羨慕太子妃白氏,隨口問道:“暄明,你為什么不參加呢?是太子哥哥不讓嗎?也對,你要是贏了,可就得罪他了。”
“那倒不是,竹樂君為人親和,不會在書畫雅事上分君臣。我觀賽,只是因為這個彩頭定不是云兒想要的。如此煞費心神作畫,倒不如向做金絲酥卷的廚子討教一二。”他像是在開玩笑,云槿聽了心里酸澀,低聲道:“你還是別花太多心思在我這兒的好。”
兩柱香快燃盡了,各人的畫都在已成型,只差補彩的幾筆。云槿瞧不出誰的畫作更勝一籌,有些緊張道:“太子哥哥能贏嗎?”
她雖不與太子親近,但記念著他的千萬般好處,心里只盼太子得償所愿。
秦暄明道:“他今日定能奪魁。”云槿笑了,“那王妃嫂嫂一定很開心了!”
頤樓老板閱人無數,自知那位公子來歷不小,躊躇萬分。等看了各人的畫作,不禁眉開眼笑,將箜篌雙手供上。
云槿見太子得勝,跟著大家拍手叫好。人聲嘈雜之際,葉陵巡視四周,抬頭看見云槿。云槿心虛,忙躲在了秦暄明后面。
云槿雖瞧得高興,但不想與太子相見。好在葉陵沒有聲張,太子得了箜篌,趕著回府了。
云明兩人從頤樓出來,又去了沉香水榭賞景。直到日近黃昏,才打算回府。
路上云槿突然想起來要幫如娘抓藥的事情,方虹將車子停在了臨月閣后面的街道,自行去了藥店抓藥。
兩人坐在在車上等,秦暄明拿了披風給云槿披上。云槿心里忐忑,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酉牌時分將近,日已西斜,云槿掀開簾子,霞光落在她秀發上,臉上,手指上。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道:“前兩日的栗子糖糕好吃,你能再去給我買幾塊嗎?我想帶回去給如娘嘗嘗。”
秦暄明沒有說話,云槿回過頭來又問了一遍,他臉上已無半分喜色,怔怔地看著她,問道:“云兒真的要吃嗎?”
她有些心虛,不敢看著他的眼睛,遲疑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說道:“有勞了”。
秦暄明下了車,云槿隱隱覺得不妥。她前幾日瞞著如娘將衣服首飾存放到臨月閣,東西掛的是如娘的名頭,辦事的丫頭涓兒是她從宮里帶來的,想來事情密不透風,秦暄明不應該會知道。
可他神色古怪,似乎猜到了她要耍鬼主意了。
“公子,現成的糖糕已經賣完了,您要買的話得等上一會兒才有。”
秦暄明取出一錠銀子,神色凄然道:“煩請小哥兒做好了送到秦府,交給如娘。”
他往回走,先是極慢,后來腳步越來越快,最后跑了起來。這個時分,有許多要出城進城的人,街上行人馬車愈發多了。
秦暄明已聽不到市井喧鬧了,只知擦肩而過許多紅顏綠鬢、鵝黃雪柳,卻都不是他心中那個人。
方虹見秦暄明一人回來,神色凝重,沒有了平日的風采,才感到事情不對。
“公子,我剛回來時看到公主下車了,公主說去找你了。”
車上披風疊放得整整齊齊,上面放著一手書信。
“告知如娘,我很好,勿念。云槿書。”
街上人來人往,哪里還有云槿的影子。
天色向晚,站在角樓向青城方向望去,思君不見,暮靄重重。云槿向下看去,一切景物都已攏在淡褐色的蒼茫霧靄里了。城門已閉,人車漸稀,云槿看到秦暄明還在固執地尋找著。他們的婚姻她雖不情愿,可這些日子以來,他絲毫沒有逼迫過她什么,反而是愛護有加,日日討她開心。她在秦府的時日雖短,也知人人待她真心,比她之前在宮里好過一萬倍。
不知為何,她突然想到大婚那晚他說的那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云槿想她一定是舍不得如娘了,她睫毛微顫,淚珠兒就掉落了。水霧濛濛,那人的身形慢慢消失了。
情之累人,一至如斯。今日當別,望君珍重,后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