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初雪落了,薄薄的一層純白,各色景物的輪廓若隱若現。將至酉牌時分,天色昏沉,有一白衣女子打馬而來。
“太子大婚,太子妃命我給葉陵送酒食來,當作是明日三朝的回門禮了,太子已允,令牌在此!”
看守的人見她騎的是趙鳴飛的馬,手里拿著太子府的令牌,各自生疑。云槿見那些人猶疑,打開食盒道:“請各位大人驗菜。若還有疑問,大可去請向將軍,我在里面等著就是了。”銀針試菜,并無不妥。她徑直進去了,眾人這女子周身氣質不凡,無人再攔她。
葉陵手腳都被鐵鏈銬著,若無鑰匙或者一把削鐵如泥的利刃,真的救不出他。
葉陵驚道:“公主,你怎么來了?”
“葉大哥,我來救你出去。”
云槿從食盒的夾層里拿出一把紫玉短劍,擲給葉陵。
向長青聽到下人稟告就趕去了大牢,他很快就后悔了。
葉陵“挾持”云槿,只有他清楚云槿身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配合。
此番白白擔責不說,云槿也不會感念他的好。
趙鳴飛趕到時看到向長青負手站著,瞧著云槿失神。他下馬過去,向長青見他臉色陰沉,忙退后。
“云兒,你當我是鐵人,你怎么傷我,我都不會痛的嗎?”他冷冷相問,枝上細雪簌簌而下。
云槿停下手中擦拭短劍的動作,緩緩抬頭,那細碎的潔白融在她的肌膚上,微不可見。
她看著他笑了,他覺得一定是看錯了。
葉陵逃了,趙千霖大怒,命人即刻去太子府拿人。趙鳴飛求情,趙千霖道:“你當那個女子是誰?前幾日搜秦府,搜出一樣舊物來,那女子果就是前楚的公主!如此妖孽的女子,不能留!”
那是瑛兒和別人的女兒,她的存在提醒著他的失敗。
趙鳴飛聽得一頭霧水,辯解道:“前楚早就不在了,云兒一個弱女子,能做什么?”
“你懂什么?這女子留在身邊是個禍害!”
趙鳴飛仍是不服氣,低聲道:“父皇容得下天下,卻容不下一個弱女子,對我娘親如此,如今也輪到云兒了……”
趙千霖大怒,踹了他一腳,喝道:“胡說什么!滾出去!你敢再留著那個女子,朕砍了你!”
趙鳴飛出了宮,漫無目的地走著。夜黑風高,四下悄然。他又想到自己的娘親,鼻頭一酸,有點兒想哭。
趙鳴飛覺得自己一定是被云兒那個愛哭鬼帶壞了,在沒有遇到她之前,他從來不哭的。
趙鳴飛形單影只地晃蕩了好一會兒,才轉道去了司馬府。
司馬懳已洗漱就寢了,帳子突而被人掀開了。來人目光灼灼,她大驚,抱著被子退到床角,但她一直沒叫人,因為那個人她認識。
她偷偷看過他好多次,可他一直不曾正眼看過她。
“司馬小姐果真好膽色,這樣都不害怕?”趙鳴飛一只腳踩在榻上,右手搭在膝上,顯得放蕩肆意。
司馬懳很快冷靜下來,小聲問道:“殿下為何深夜闖入臣女閨房?”
“想不想嫁給我?”
趙鳴飛直截了當,司馬懳錯愕道:“殿下”
“不想就算了!”見他決然起身,司馬懳忙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這是讓她心弦顫動的男子,縱然聲名狼藉,她也要留住他。
趙鳴飛見她竟赤腳下床來,又羞又急,臉現紅暈,燭光里更加美艷。
“殿下想讓我怎么做?”
趙鳴飛深夜至此,定有事相求。
“本來你嫁我是要做太子妃的,但現在只能是側妃了。”
趙鳴飛見她羞怯難耐的可人模樣,一時起了戲弄之心,故意在她耳邊吹了一口氣。
司馬懳被激得肩頭聳動,卻不躲閃。他明明是又輕佻又無情,可她早已癡了,柔聲道:“臣女心悅殿下,給殿下做侍女也使得。”
趙鳴飛一怔,忽而又想到那個叫朱若的女子,心中郁悶煩躁,不自主地退后一步。
“知道小姐是司馬家的女諸葛,你去給你父兄說…….”
司馬懳臉紅心跳地湊近了聽,他是她的王,他但凡有所求,她無不應允。
司馬家二公子司馬慎殺了葉家大公子葉陌,此事一直是葉家之痛。趙鳴飛給司馬家出了一計,用司馬慎誘殺葉家人,又用司馬家在惠城的人馬襲擊錦城。
兩家斗得正酣時,趙鳴飛點了北郊大營兩千人馬趁著大雪夜,拿下了錦城。
錦城號稱十萬人馬,本是虛張聲勢,和趙千霖斡旋迂回。未曾想到趙鳴飛突然發難,打了個措手不及。錦城人心一散,前朝徹底成了歷史的云煙。
趙千霖作為天子,卻是最后一個知道錦城之變,自然是趙鳴飛截了他的眼線。
趙鳴飛拿了錦城,才回宮領罪。
“你可知假傳圣旨是死罪?”
“知道”
趙千霖一腳將趙鳴飛踹倒,罵道:“混賬東西!”
趙鳴飛倔強起身,面不改色。
趙千霖回身抽劍,宮人勸他息怒,他打罵道:“都滾出去!”
宮人逃命似地出殿,諾大的殿里只有父子兩個,燭影搖晃著拉長二人的身形,詭異如魅。
任趙千霖如何打罵,趙鳴飛死不低頭,雷霆之怒輸給了這小子的一身鐵骨。
平定天下不可無趙鳴飛,況趙鳴飛又是他獨子,趙千霖最終無奈道:“既如此,定司馬家無詔擅自行動之罪,你娶了他們家那個,恩威并施,或可安撫。至于你,自領一百刑棍,交了手里的兵權,這事就算了,再有下次,朕決不饒你!”
“父皇要收我的兵符?”
“你如此膽大妄為,再不收拾你,天都能被你捅出個窟窿來!”
趙鳴飛聞聲不動,趙千霖只當他是妥協了,又問道:“你府里的那個,為什么還留著?”
趙鳴飛高聲道:“我不會殺她的,我也不允許任何人殺她。父親說,打下了天下,我就是太子,我想要什么都有,可如今兩次逼我娶親,父親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朕是逼你娶什么丑女無鹽了?便宜了你,你還這么多怨言!”
趙鳴飛冷笑道:“父皇不肯追封我娘親,反而要另娶他人,在父皇眼中我們母子只是你的棋子罷了。”
“放肆!”
“父親,你為什么不肯追封我娘親?你如今坐擁天下,卻吝嗇到一個名份也不肯給她!”
“住口!”趙千霖從不準別人提自己的發妻李氏,以往趙鳴飛多問一句也會被他狠狠責罵。
趙千霖想掩藏往事,殊不知趙鳴飛追憶生母,對他這個父親積怨已久。
“我娘去世這么多年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埋在江南,你沒有去看過她,沒有為她傷心過,哪怕一次……”
趙鳴飛紅了眼,趙千霖被他盯得不自在,冷聲道:“大丈夫,豈可為了一女子意志消沉?”
“是啊,你不會,你從來不正眼看我們母子。我去青城前,你可曾關心過我一次?我長多高了,有沒有生病……在青城,你又打了我多少次,你自己也記不得了吧!”
“放肆!你這是在數落你父親的不是?”
“父親最大的不是就是不該逼死了我娘,縱然你不愛她,你也不該殺了她!”
他小時候不懂,后來大了,越來越明白了當年的種種事由,他一直不敢深想。直到父親不肯追封他那苦命的娘親,他對父親最后的幻想破滅。
他是殺母仇人,他不是父親!
且不說自己是皇上,身為人父又豈由豎子指責!趙千霖大怒,拔劍砍了下去,趙鳴飛空手接住了砍下來的劍,利刃深入骨肉,血很快染紅了他的手臂。
趙千霖大驚,想抽回,趙鳴飛緩緩起身,將長劍摜了出去。
“你……”
“父親,你到底為什么非要逼死我娘?”
趙千霖佯裝鎮定道:“她是病死的!”
“你對我們母子從來沒有絲毫憐愛,我娘說錯了一句話,惹了你不快,你打她,逼得她自盡。你逼死自己的妻子,拋下無人照管的兒子就走了......此后還不準我娘入趙家的墓地,讓我娘在江南的鄉間里,一個人.......”
趙鳴飛聲淚俱下,眼中有火,趙千霖退后,顫聲道:“你娘她……你想干什么!”
趙鳴飛痛心娘親之死,步步緊逼道:“你逼死了我娘,現在又逼我殺了我最心愛的女人,我做不到!我要這天下何用?我只要我娘和云兒!既然你容不下她們,追封我娘的詔書就由我來寫!”
雪停了,烏云散去,天空柔和澄明,一輪圓月照著人間。冷風嗚咽,趙鳴飛一身是血地坐在臺階上,月光冰涼刺骨。
沒有人敢揣測大殿里發生了什么事,也無人敢上前。
他一個人望著影子出神。
他想起了娘親,她是最愛他的人,印象里她是個溫柔美麗的女子,不知為何就是不得夫君的真心。他數次目睹父親對娘親的欺凌,終于他拿了一根木棍上前打父親,娘親把他護在懷里忍下了父親的棍子。他那時候就想,他要會打架,才能保護娘親。
可他的娘親死了。他一覺醒來,娘親就沒了。他不知娘親為何要自殺,忍心留他一個人孤零零的。那以后更沒有人疼他了,他開始不說話,又常去向家習武,他不止一次羨慕和自己同齡的向長青,他有爹娘疼愛,可他沒有。
那些時日活得那樣冰冷絕望,直到他遇到了云槿。那個小丫頭可真喜歡哭,她哭的時候和娘親一樣,讓人心疼。她笑的時候又很好看,有了她的笑聲,他也開始笑了。
后來,他打敗了突厥第一勇士,又逼著西川王寫了降書,可父親還是不疼他。
他很想云兒,快馬從青城趕回京后,就大病了一場。他從小身體健壯,很少生過病,那一病卻很厲害。
云槿知道趙府無管事的,他病了,定然沒有人好好照顧他。她扮作小宮女溜了出來,陪著他,喂他喝藥,給他解悶。她還抹了好幾次眼淚。他最煩女人哭了,可他的云兒是個愛哭鬼,他卻討厭不起來。
她讓他想到了娘親,娘親活著的時候也是這樣照顧他的,看到他不舒服,會心疼得掉眼淚。
他有能力保護她們時,娘親永遠活不過來了,云兒也不會再為他流淚了。
趙鳴飛抬頭看了看天上冷月,人生如此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