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溈的小船破開晨霧,靠上云夢澤畔濕滑的石階,簍子里,銀鱗魚噼啪亂跳。
“爹!”
光腳的小魚兒沖下石階,一把抱住他的腿,仰起曬黑的小臉:“魚多嗎?”
“多。”
江溈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了捏兒子的臉蛋,咧嘴一笑:“夠給你娘換塊新布,夠給你換糖吃了?!?/p>
湖畔邊的捶衣聲停了。
蕓娘直起身,捋開頰邊碎發,溫婉一笑:“爹在屋后劈柴呢,回吧?!?/p>
江溈扛起魚簍,粗糙的大手自然牽起兒子小魚兒黏糊糊的小手,蕓娘端起洗衣木盆,跟在身側。
三人踩著被湖水浸潤的石階回家,清晨的陽光裹著他們,暖洋洋的,影子在身后拖得老長,融在一起。
屋后,江老伯正悶頭劈柴,斧頭落下,發出沉悶的“篤”聲。
見兒子回來,布滿皺紋的臉舒展了些,吧嗒了一口旱煙:“今兒收成不錯。”
“嗯,爹,晚上燉魚湯。”江溈應著,挑出兩條最肥的魚遞給蕓娘,“給岳父岳母送去。”
蕓娘接過魚,盛進空簍里,牽著兒子的手走入晨曦中。
望著沉靜的妻子牽著一蹦一跳的小魚兒離開的背影,江溈滿足的抽了口旱煙。
守著這片水,守著這條船,守著妻兒老父,就是老天爺給凡人最好的活法。
只不過,這份平靜碎得毫無征兆。
那天午后,江溈正修補漁網,突然有股巨力將他掀翻。
江溈手忙腳亂的爬起來,抬頭望天,只見天空翻滾著墨汁般的烏云,云層深處,熾紅與慘青兩股非人的光芒瘋狂撕咬、碰撞!
“轟——咔?。?!”
一道巨大的閃電橫貫天際。
緊隨而來的不是雷聲,是大地深處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地面劇烈搖晃,房梁發出痛苦的呻吟,瓦片雨點般砸落!
“屋要塌!”
江溈頭皮炸開,丟下網梭,像離弦箭撲向嚇傻的小魚兒,一把抄起夾在腋下,嘶吼:“蕓娘!扶爹!上后坡!快!”
蕓娘臉白如紙,踉蹌著拽起同樣東倒西歪的江老伯。
三人剛沖出搖搖欲墜的木門,身后就傳來梁柱斷裂的轟然巨響!
漁村瞬間成了地獄。
哭嚎、尖叫、房屋倒塌的轟鳴交織。
王木匠的老婆抱著襁褓中的嬰兒,被掉落的門框砸中后背,撲倒在地,嬰兒的啼哭戛然而止。
李瘸子拖著那條壞腿,驚恐地爬行,卻被涌來的鄰居撞倒,再也沒能爬起來。
“往坡上跑!快!”江溈夾緊哭喊掙扎的兒子,拖著年邁的父親和驚恐的妻子,深一腳淺一腳在搖晃的大地上狂奔,嘶啞的吼聲淹沒在混亂里。
剛爬上村后土坡,所有人都被釘在了原地。
天空中,那兩股毀滅的光芒碰撞到了極致,爆發出刺目的強光!
緊接著,云夢澤深處,一道遮天蔽日的灰白水墻,挾著碾碎一切的威勢,無聲地、卻又快如奔雷,朝著岸邊壓來!
“水…水龍王發怒了!”老村長癱軟在地,喃喃自語。
“娘——!”有人絕望地朝著被淹沒的村中哭喊。
水墻狠狠拍下!
漁村像孩童堆砌的沙堡,瞬間被抹平、吞噬。
渾濁的浪頭帶著房屋碎片、漁網、木桶,咆哮著沖上土坡。
幾個跑得慢的村民,只來得及發出半聲慘叫,就被卷入渾濁的洪流,消失無蹤。
江溈死死抱住一棵虬結的老柳樹,另一只胳膊像鐵箍般勒緊懷里哭岔氣的小魚兒,雙腳死死蹬進泥地,而蕓娘和江老伯在后面死死抱住他的腰。
冰冷腥臭的泥水劈頭蓋臉砸來,嗆進口鼻,巨大的沖擊力要把他們從樹上扯下來撕碎。
不知過了多久,沖擊力才漸漸消退,渾濁的水流在坡下打著旋,緩緩退去。
幸存的人擠在泥濘濕滑的坡頂,望著腳下已成一片汪洋、只剩下零星屋頂和斷木漂浮的家園。
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小魚兒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噎。
蕓娘渾身濕透,瑟瑟發抖,眼神空洞地望著那片渾黃:“家…沒了…”
江溈抹掉臉上的泥水,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死死盯著西方天際殘留的、令人心悸的能量余波,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是…神仙打架?!?/p>
災后第三天,絕望的陰云依舊籠罩著臨時窩棚區。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傷口腐爛的腥氣和壓抑的啜泣。
江溈正小心地將省下的半塊硬餅掰碎,喂給靠在他懷里、沒什么精神的小魚兒。
蕓娘在一旁用破陶罐燒著渾濁的泥水,江老伯蜷在角落的草堆里,咳得撕心裂肺。
這時幾道刺目的流光撕裂云層,懸停在幸存者臨時搭建的破爛窩棚上空。
來人皆身著繡有云紋天門的雪白道袍,衣袂飄飄,神情卻比腳下的寒水更冷。
一名管事模樣的中年修士踏前半步,聲音毫無波瀾,清晰地壓過窩棚區的啜泣:“奉天門宗法旨。云夢澤水患,靈脈動蕩,殃及仙域。爾等澤畔村落,皆需出丁服役,開鑿寒水礦,筑鎮靈大壩,以平靈患。即刻點選青壯,隨我入山?!?/p>
人群騷動起來,絕望的低語蔓延。
“仙師開恩??!”
老村長撲通跪在泥水里,連連磕頭,額頭沾滿污泥,“水剛退,家當全沒了!人餓得站都站不穩,哪有力氣開礦??!求仙師寬限些時日,讓大伙喘口氣……”
管事修士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沒聽見:“此乃宗門恩澤,賜爾等為宗門效力、贖清自身罪孽之機。抗命者,視為叛逆,立斬不赦。”
他身后兩名年輕修士面無表情,手按腰間劍柄,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威壓無聲擴散開來。
空氣瞬間凍結,所有哀求都卡在喉嚨里,只剩下恐懼的喘息。
江溈看著身邊驚惶的蕓娘、緊抓他褲腿的小魚兒和面色灰敗、咳喘不止的江老伯,又看看空中那幾張毫無人氣的臉,攥緊的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滲出血絲。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肺部像被冰碴劃破,一把推開蕓娘拉住他的手,大步走出人群。
“我去。”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
很快,十來個青壯被挑了出來,像一群待宰的牲口,在修士冷漠的注視下,被驅趕著,步履蹣跚地走向云霧繚繞、寒氣森森的深山。
江溈走在隊伍中間,最后一次回頭。
他看到了蕓娘抱著小魚兒癱坐在泥水里,哭得撕心裂肺;
看到了江老伯掙扎著想爬出來,伸出的枯手徒勞地抓向他的方向,咳出的血染紅了胸前的破衣;
看到了老村長頹然坐倒,仿佛瞬間又老了十歲。
他猛地扭回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