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礦洞,名副其實。
深入山腹,刺骨的陰寒仿佛能凍結靈魂,從黢黑的石壁里絲絲縷縷滲出,穿透單薄的破衣爛衫,直往骨頭縫里鉆。
昏黃的礦燈在幽深的礦道里搖曳,映照著一張張麻木、佝僂的臉。
“快!磨蹭什么!今天的水元精份額不夠,誰都別想領到半塊餿餅子!”
監工的修士弟子揮舞著皮鞭,鞭梢帶著破空聲,狠狠抽在一個動作稍慢的老礦工背上。
粗布衣裂開,一道刺目的血痕蜿蜒而下。
老礦工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卻不敢停,更用力地掄起沉重的鐵錘砸向泛著幽藍微光的堅硬礦石。
“哐!哐!哐!”
鐵器與礦石的撞擊聲在狹窄的礦道里回蕩,震得人虎口崩裂,手臂發麻。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石粉味、汗臭和隱隱的血腥。
礦洞深處,不時傳來沉悶的爆炸聲和戛然而止的凄厲慘叫——那是狂暴靈氣失控形成的“靈爆”,瞬間就能將人撕碎或凍成冰渣。
“咳…咳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從旁邊礦道傳來,越來越劇烈。江溈扭頭看去,只見同村的趙四扶著冰冷的石壁,佝僂著腰,咳得渾身顫抖,猛地噴出一大口粘稠的、帶著詭異黑氣的污血!
“黑瘟!是黑瘟!”
旁邊的礦工像見了鬼一樣驚恐后退,瞬間清空了一片區域。
“仙師!仙師救命啊!有人染了黑瘟!”有人沖著洞口方向嘶聲力竭地喊。
洞口值守的年輕修士皺著眉,捂著口鼻,一臉嫌惡地走進來瞥了一眼。
趙四蜷縮在地上,痛苦地抽搐,口鼻不斷涌出黑血。
“哼,染了疫氣?真是晦氣!”修士弟子厭惡地揮揮手,仿佛在驅趕蒼蠅,“拖出去!扔遠點!別污了礦洞,耽誤了工期,你們擔待得起?”
說完,轉身就走,留下絕望的礦工和瀕死的趙四。
江溈的心猛地沉入冰窟。
幾天前,同鄉捎來蕓娘的口信,說安置點里也有人開始這樣咳嗽了…
他掄錘的手臂變得僵硬,每一次撞擊都像是在砸自己的心。
終于熬到了短暫的休沐日。
江溈拖著幾乎凍僵、疲憊得靈魂都要出竅的身體,深一腳淺一腳趕回山腳下的臨時安置點。
他懷里揣著省下來的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那是給小魚兒的。
然而,迎接他的不是妻兒期盼的臉,而是窩棚外,一塊新立的、歪歪斜斜的粗糙木牌。
上面刻著:蕓娘。
江老伯佝僂著背,蜷縮在木牌旁邊,像一尊風干的泥塑,渾濁的眼睛蒙著一層死灰,直勾勾盯著地面。
“爹…”
江溈喉嚨像被砂紙磨過,聲音嘶啞得不成調:“蕓娘…她…”
江老伯像是沒聽見,只是用枯樹枝般的手指,一遍遍,顫抖地摩挲著木牌上那歪扭的名字,聲音飄忽得像一縷煙:
“咳…咳得厲害…夜里吐了血…黑…黑色的…我去求…求仙師…跪著磕頭…”
老人干涸的眼窩終于滾下兩行渾濁的淚:
“仙師…仙師說…凡人的命…賤…不值一顆丹藥…連看…都不看一眼…就…就這么…沒了…”
最后一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
江溈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瞬間凍住,又在下一秒轟然逆流沖上頭頂。
他看著那刺眼的木牌,又看看父親臉上那深不見底的絕望,胸膛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炸開了,碎成了齏粉。
他想喊,喉嚨卻像被鐵鉗死死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只有滾燙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沖出眼眶,在滿是礦灰的臉上沖出兩道泥溝。
“爹!”
小魚兒從窩棚里沖出來,小臉蠟黃,眼睛腫得像桃子,撲到他腿上,死死抱住:“爹…娘…娘睡在土里了…我叫她…她不醒…”
他仰起頭,大大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爹,你不會也睡過去…不理小魚兒吧?”
江溈像被這句話狠狠刺穿,猛地蹲下身,一把將兒子瘦小的身體死死箍進懷里,力氣大得讓小魚兒痛呼出聲。
他把臉深深埋在兒子單薄的肩頭,肩膀劇烈地、無聲地聳動著,喉嚨里發出被堵住的、困獸垂死般的嗚咽。
礦洞的日子,徹底淪為無間地獄。
支撐江溈這具行尸走肉的,只剩下兒子小魚兒和風燭殘年的老父。
這天,礦洞深處響起不同尋常的喧嘩。
幾個衣著華貴、氣度不凡的年輕修士,在管事和監工弟子諂媚的簇擁下,走進了這污穢之地。
為首一人,錦衣玉帶,面容俊朗卻帶著刻骨的倨傲,目光掃過滿身污垢、形容枯槁的礦工,如同看著地上蠕動的蛆蟲。
“林師兄,您要煉制的那件‘玄陰寒魄錐’,所需的核心‘玄陰水魄’,提煉極其苛刻。需以最純凈的水元精礦石為引,更需在子時陰極之刻,以特定生辰八字、元陽未泄的童男童女為引,溝通地脈至陰寒氣,方能凝聚成功…”
管事弟子躬著身,小心翼翼地解釋。
林師兄不耐地擺了擺手,聲音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慵懶:
“啰嗦。生辰八字符合的,帶過來便是。區區凡童,能為我煉器所用,是他們的造化。莫要耽擱時辰?!?/p>
“是是是!”
管事弟子連連點頭,轉向兇神惡煞的監工:“快!把附近所有七歲到十歲童男童女的名冊拿來!立刻!”
名冊很快送到。
管事弟子手指快速點著:“這個…水元村王二狗…生辰符合…還有這個,澤尾村李三丫…嗯…”
他的手指停在一個名字上:“江小魚…云夢澤漁村遺民…生辰丁卯年乙巳月丙戌日…正是純陰引子!”
林師兄隨意瞥了一眼名冊:“就是他,帶走?!?/p>
命令傳到江溈所在的陰暗礦道時,他正機械地掄著鐵錘。
當“江小魚”三個字和“帶走煉器”鉆進耳朵,他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轟然褪去,留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沉重的鐵錘“哐當”一聲,脫手砸在冰冷的礦地上。
“不!不行!仙師開恩!仙師開恩啊!”
江溈像瘋了一樣沖出礦道,撲到正準備離開的管事弟子腳下,死死抱住他的腿,額頭在粗糙冰冷的地上磕得砰砰作響,瞬間見血:
“我兒子才七歲!他什么都不懂!求求您!換個人!換我去!讓我替他死!求求您了!”
絕望的嘶吼在礦洞里回蕩。
“滾開!不知死活的東西!”管事弟子被弄臟了袍角,勃然大怒,狠狠一腳踹在江溈胸口。
江溈痛哼一聲,被踹得翻滾出去。
“爹!爹!”
就在這時,小魚兒驚恐萬分的哭喊聲從外面主礦道傳來。
江溈目眥欲裂,顧不得劇痛,連滾帶爬地沖向聲音來源。
只見主礦道口,小魚兒被一個修士弟子像拎小雞崽一樣提在手里,正拼命蹬著小腿,哭得撕心裂肺。